陌生人之約
編輯部幾個人在一起聊天,談到跨世紀之夜要怎麼過,大家各說各的話,沒有交集。
A說:「我要買一百本書,帶到山北去,把它捐給山北的窮孩子。那一夜,我和希望小學的孩子在一起。」
B說:「我要到華山頂上去焚書,把自己寫的最好的一本書燒掉,慶祝新世紀的開始。」
C說:「我就待在房間裡,等一個男人給我送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—不管他是誰,只要向我求婚,我都會答應嫁給他。」
有人問我:「你呢?」
我當時正在看稿子,頭也不抬地說:「做愛。」
那一夜,我真的在做愛,不過,那女人不是我太太。
說起來慚愧,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(想起了周星馳,他拍過這樣一部戲:他帶回一個女人過夜。早上,周睡眼惺忪地掀開被子,發現旁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,他很納悶,叫道:「我靠!你是誰呀?」…)
世紀之夜的那天晚上,我接到一個電話。當時我正在家和太太一起看電視。
「是周先生嗎?」
「我是。哪位?」
「大主編,你不認識我,可我認識你。」
是個女人,她的聲調有點低。我喜歡女人細聲細氣,甚至嗲聲嗲氣。但是我更喜歡女人的聲音像男人。
我趕緊夾著電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。
經常有女讀者打電話來犯毛病,太太經常因為女讀者跟我犯毛病而犯毛病。
「你有什麼事嗎?」
「我想請你喝茶。」
我笑了笑:「什麼時候?」
「當然是今天晚上。」
這個女人很放肆,世紀之夜誰不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?我都不認識她,怎麼會跟她出去喝茶?
「對不起,我有家,今天我要和家裡人在一起。」我一字一頓地說完,就想掛電話了。
「太沒戲劇性了。我也有家,我家還在幾千里之外呢。我是專程來找你的。」
我一下不知要用什麼話拒絕她了。
「我只佔用你做愛那麼長的時間。」她一語驚人。
我被鎮住了。
關於色,我記得一個男人說得好:「如果我說我純潔,那太虛偽了。如果我說我就是不純潔,又顯得做作。因此,關於色,我保持沉默。」
因此,關於色,我也保持沉默。
我問:「在哪裡?」
「寒妙寺。」
「為什麼在寒妙寺?」
「這裡很靜。我來半個月了,一直住在這裡。」
「幾點?」
「我現在就等著你。」
掛掉電話之後,我回到客廳。
太太正被電視裡的什麼情節逗得哈哈笑。我趁機對她說:「張太電話,十萬火急。一篇稿子出了政治問題,我得立即去印刷廠改正。」
張太是總編輯。主編得聽總編輯的,太太懂。政治問題最不得了,她也懂。可她還是有點不高興,說:「幾點能回來呀?」
「很快的。等我,寶貝。」
寒妙寺在大覺山,離市區有十幾里路。寺裡有一個很夠文化的茶院,禪茶,也有客房。那裡平時茶客不多,收費昂貴。
我是開車去的。
我到了大覺山,天就黑了。
寒妙寺建於遼咸雍四年,明宣德三年重建。
寺院坐西朝東,殿宇依山而建,由天王殿、大雄寶殿、無量壽殿、大悲殿組成。寺前平疇沃野,景界開闊;寺後層巒疊嶂,林莽蒼鬱。有一股清泉,泉水清冽甘美,四時不竭。參天的古樹,遮天蔽日,姿態萬千,有玉蘭和銀杏……
以上都是我從網上查到的關於寒妙寺的描述。
然而,我眼前看到的似乎有點不一樣。
那些樹沒有遮天蔽日,它們都乾枯了。我也沒有見到清冽甘美的清泉在哪裡。
我趕到那裡的時候,寺裡停電了,山上一片黑漆漆,稀稀拉拉地亮著一些暗淡的紅燈籠。
我以為會有很多人來這裡過千禧夜,放煙火。不料人卻出奇的少。我只在山門口看見一個老態龍鍾的和尚,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。
我向來弄不清寺廟裡那些殿是怎麼回事,反正它們都在黑暗中陰森森地開著。
我趕到一個叫什麼「閣」的茶房。
這是一個包房,她一個人坐在裡面。
如我想像,她長得果然很豔麗,穿著也十分華貴,一看就是有錢人,而且極其有錢。我對有錢的女人天生有好感。
她臉上的妝化得很重,在幽幽的燭光裡,她的臉很白,嘴很紅,黑黑的眼影把她很深的眼窩顯得更深。
「是周先生嗎?」
「是我。你好。」
「你好。坐下吧。」
我順從地坐下來。
這房間是日本式的塌塌米。
我問:「你怎麼稱呼?」
她說:「有必要問嗎?」
我覺得有點怪,好像有一種應召的味道。
「你應該告訴我。」
「我懶得編。」
這時候,有三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,她們的臉很素,表情很素。她們是來表演茶道的。她們不是尼姑,她們是經過培訓的服務員。
我見識過茶道,我修養太淺,沒覺得什麼源遠流長,什麼博大精深,我倒覺得很繁瑣,總憋不住笑,但是我必須憋住,如果笑出來那可就出大事了。
不願編名字的人對服務員說:「謝謝,不用了。」
那幾個女子沒有表情,又一個個走了出去。她們走路都無聲無息。
過了一會兒,又一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,送來兩碟茶食,一碟是瓜子,一碟是果乾。
我喜歡吃肉。可是沒有肉。
電還是沒有來。我覺得今夜不會來了。
她斟了茶,我們一起喝。
「你是哪裡人?」
「離這裡很遠,我開車走了三天。」
「你是做生意的嗎?」
「開廠子。」
「什麼廠?」
「塑膠廠。」
「製造什麼產品?」
「我不想告訴你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你會害怕的。」
「不會吧?」
「我製造模特兒。」
「這可怕嗎?」
「我製造的模特兒比人還像人。」
她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很彆扭。過了會兒,我又問:「你喜歡看書吧?」
「不,我愛好收藏。」
「你不是我的讀者?」
「不是。」
「那你怎麼認識我?」
「通過打電話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給我打過電話?」
「今天下午啊!」
我忽然覺得我陷入了一個恐怖的圈套中。
「你收藏什麼?」我不動聲色繼續問。
「瓶子,我喜歡收藏瓶子。」
「瓶子?」
「瓶子。酒瓶,罐頭瓶,香水瓶,醬油瓶,藥瓶等等。」
「我聽過有人收集郵票,火花,獸角,沒聽說有人收集瓶子。」
「我到了這個城市十幾天,又收集了很多瓶子,也打碎了很多瓶子。」她歎了一口氣。
我覺得她是個詩人,一個很深沉的詩人。我一次又一次把話題從詩歌裡往詩歌外拉,因為,我害怕詩人,特別是女詩人。
「這個茶院很偏僻,你是怎麼找到的?」我問。
「我本來是到這山裡找個人,卻發現了它。」
「你找誰?」
「我自己也不明確。」
外面好像飛過一隻蝙蝠,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,又倉皇地飛走了。
「你……喜歡這裡嗎?」我又問。
「喜歡。特別是今夜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停電了。」
「你喜歡黑?」
她沒有回答,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突然說:「你好像害怕我。」
「有點。」
她笑了笑,說:「除了小孩,還沒有人害怕過我呢。」
「小孩為什麼怕你?」我警覺起來。
她仍然笑著說:「有一次,我到一個男人那裡過夜。他老婆不在家,他孩子在家。那孩子一歲左右。我進門的時候,房間裡沒開燈,那孩子正睡著。突然,他大哭起來,怎麼哄都哄不好。我試著躲出去,他就不哭了。我再次輕輕走進門,他又哭…那麼黑,我都看不見我自己,他卻好像能看見我。」
很快,我們就把瓜子吃完了。
她拿起那個空碟子擺弄,突然問我:「你信碟仙嗎?」
我說:「我不信。」
她歎了口氣,說:「我離開家的時候,曾經問碟仙,我能不能活過世紀之夜,得到的答案是—不能。」
「今天?」我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。
「今天。」
「你信嗎?」
「信。」
「再過幾個鐘頭就是明天了,你怎麼就過不去呢?難道天會塌下來?」
「天知道。」
「我也問過碟仙,問我是不是我爸的兒子。」
「什麼答案?」
「—是。後來我覺得我問的問題有問題,我當然是我爸的兒子。我又問,我是不是周羨春的兒子,我爸叫周羨春,得到兩個字—不是。」
她笑了笑。她不笑比笑好看。
天越來越晚了。
「我們到房間去說話吧。」
「我好像得回家了。」
「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。」
「…好吧。」
我跟她出了茶房,走上一條石板路。
高高的枯草,從石板的縫隙間鬼鬼祟祟地冒出來,顯得有些荒涼。
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檻,來到一個四合院,這是客房。
好像沒有一個客人,所有的客房都黑著。月光照在她的臉上,很蒼白。屋簷厚重,它的陰影籠罩著一隻只黑洞洞的窗戶。
她打開一個房間,我們走進去。
她點了十幾根蠟燭,在窗前一字排開。
這個房間跟一般賓館沒什麼兩樣,只是浴室很大。
寫字台上擺著很多玻璃瓶子,都是空的,大大小小,形形色色。在燭光中,瓶子閃著晦澀的神秘的光。
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瓶子感興趣的?」我問。
「生來就喜歡。」她說。同時,拿起一隻瓶子,用抹布認真地擦。那瓶子的脖頸有點髒。
擦乾淨之後,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處。
她坐在我面前,笑著說:「你看我長得像不像一隻瓶子?」
我也笑著說:「像,你是這房間裡最漂亮的一隻瓶子。」
「我們很容易碎的。如果我碎了,你心疼嗎?」她的笑漸漸收斂了。
我的笑也收斂了,我感到她又開始不說人話了。
「你是不是感覺很危險?」她突然說。
我怕老婆突然打電話,我怕警察突然來查夜,我怕那個坐在山門口的和尚突然闖進來,我怕……
「你裝進我身子裡吧,蓋上蓋兒,很安全的。」
她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向我。
我忽然不害怕了。我的眼前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,它們湧動著,纏繞著,翻騰著,叫囂著,一片迷亂。
她青白的臉皮、血紅的嘴唇、烏黑的眼眶覆蓋了我,濃濃的香氣一下就把我淹沒了……
她抱住我,發瘋地親我。
我感覺她的身體很軟,好像沒骨頭一樣。
我沒有反抗。傻瓜才反抗。
這時候,我的手機突然響了。
我推開她,接電話。是太太。
我嘴上編著謊言,內心十分緊張,因為她就在我身邊,我怕她咳嗽,怕她打噴嚏,怕她笑,怕她突然大發雷霆……
她沒有咳嗽,沒有打噴嚏,沒有笑,沒有大發雷霆,她靜靜地看著我和太太通電話,像服裝商場裡的塑膠模特兒。
終於,我放下了電話。
她輕聲說:「我去沖個澡,你等我啊。」
我點點頭。
然後,她就去了浴室。
我躺在床上,看著那閃閃跳跳的蠟燭,回想剛才的一幕幕…
過了一會兒,她出來了。她剛一出現,靠門第二根蠟燭就滅了。
我驀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國小說寫過類似的情節。
難道是門縫鑽進來的風吹滅了它?那第一根為什麼不滅?我感到這件事很詭秘。
她又一次和我擁抱在一起……
我沒想到跟她發展這麼快,所以不可能準備保險套。
我說:「不安全…」
她輕輕地說:「沒事兒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碟仙說的。」
欲望把恐懼燒成了灰燼,我和她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。
結束後,我抽了一支煙,然後穿好衣服,試探地說:「我得回家了。」
她抱著我的脖子,輕輕地說:「你好好呆在我身子裡不行嗎?我是透明的,你可以看外面。」
我仿佛看到我被裝在一隻透明的瓶子中,就像泡在酒瓶裡的一棵赤裸裸的人參,可憐巴巴地朝外面張望……
「我聽不懂你的話。」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,「我回去之後,可以為你推薦來一個能聽懂你話的人。」
男詩人多如牛毛,隨便幫她找一個就完了。也許,他們在一起還會如膠似漆,成一段愛情佳話。
她歎了一口氣,說:「我一直都在尋找酒和水,酒和水都是好男人,我碎了,他們就會四處流淌,和我一起消失。可你是一陣青煙,我碎了,你就飛了,你還是你。」
還有醬油,都是好男人—我在心裡補充。
「回頭我給你打電話,再見。」我朝門外走了。我猜想我不可能走得了。
果然她光著身子下了床,把我擋住了:「瓶蓋兒還蓋著,你出不去。」
我返身坐在床上,看她。她光潔的身子在月光裡真像一隻優美的瓶子。
她滿意地笑了笑。
我突然說:「你再沖個澡好嗎?」
她想了一下,說:「你等我啊。」
然後,她再一次走進了浴室。
我把那根滅了的蠟燭再點著,靜靜等她。我要再做一次實驗。
她很快就出來了。她剛一露頭,第二根蠟燭「忽」地又滅了。
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,說了一句:「我也沖個澡啊。」然後一頭鑽進了浴室,把門鎖了。
我一邊三心二意地沖澡,一邊在苦思冥想—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東西?
我出來時,她正在地上悠閒地砸著那些瓶子,滿地都是碎玻璃。那聲音讓人聽覺疼痛:「啪!啪!啪!…」
我說:「你幹什麼?」
她見我出來了,就站起身,拿過一瓶威士忌,說:「來,我們把這瓶酒喝完。」
「我不會喝酒。」
「你看,我的收藏品又少了許多,需要補充瓶子。」
我拿起我的手機,說:「你等一下,我出去給太太打個電話。」
她說:「你去吧。」
我拿起電話走了出去。
外面沒有一個人,只有那些燈籠還幽幽地亮著。
風很冷。我裹緊了薄薄的衣服。
我有點後悔了。在千載難逢的千禧之夜,在百年不遇的世紀之夜,我怎麼跑到了這麼一個鬼地方?
寺裡的鐘聲響了,「當—當—當—」
我知道這一刻就是跨世紀了。
我不激動,不悲傷,沒有任何感想。我只是想,這個女人從哪裡來?到哪裡去?
我不想再跟她一起鬼話連篇,我早煩透了。
但是,我沒有勇氣撕破臉皮,堅決地離開她,那樣做一定會有可怕的後果。儘管我也不知道那後果是什麼。
我出來並不想打電話,我是想找到她的車,看看車牌。
我想知道她來自哪個地區。
她太飄渺了,我要抓住她一點什麼東西,哪怕是一個衣角。
我在漆黑的寂靜的寺廟裡穿行。一隻不吉利的蝙蝠差點撞到我的眼睛上。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什麼「閣」窗子上的那隻。
找了好半天,我終於在山門外看見了一輛車。
那是一輛不知什麼牌子的車,樣式很怪。它在黑暗中停放著,車窗裡深不可測。
有一雙眼睛。
是誰?這麼晚了還不睡?
我四處看了一圈,原來還是那個老態龍鍾的和尚,他仍然坐在山門前,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。
我不理會他,走到那輛車的跟前,俯身看……
這車竟然沒有車牌。
我圍著它轉來轉去,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。
這時候,車門無聲地打開了。
我哆嗦了一下。
她走出來。
她穿得整整齊齊。她的臉很白,嘴很紅,眼眉下的眼窩,就像屋簷下的窗子,黑糊糊的。
她笑了起來,笑得我毛骨悚然。
「你!你怎麼在車裡?」
「有個東西掉在車裡了,我來拿。」
「你嚇了我一跳。」
「你看什麼?」
「我沒看什麼。」
「那你來這裡幹什麼?」
「…這山上的信號不好,我想到這裡試試。」
我跟她一起回來了。
我在前,她在後,我覺得自己像個俘虜。
進了房間之後,我和她開始喝酒。
我喝得很少,她喝得很多,轉眼一瓶酒就沒了。
她突然問我:「做愛那麼長時間是多長時間?」
「你說呢?」
「可以是五分鐘,也可以是一萬年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有一對男女,他們做著愛一起跳崖了…」
「我可不想跟你做一萬年。」
她又把我抱住了,軟軟地親我。
我全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,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憤怒,這兩種情緒很容易混淆。我緊緊把她抱住,狠狠地親她。
做愛時,她長一聲短一聲地叫,同樣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興奮…
這一次完事後,我昏昏地睡過去了。
睡得正香,我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纏住了。
猛地睜開眼,原來是她。她定定地看著我。
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,我發現她的皮膚是蒼綠色的。
她的身體軟得像繩子。
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纏繞了幾圈,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纏繞了幾圈,她的舌頭在我的舌頭上纏繞了幾圈。
她越來越緊。
我有點發毛了,這樣下去,最後她會變成什麼?
我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了,終於說:「放開我!」
她不理我,繼續收攏著她的圈套…
活不過世紀之夜的不是她,是我!
我和她拼了!我猛地張大嘴,一口咬下了她的嘴唇,血一下就湧出來。
她疼了,驀地一抖,顯露了原形—它是一條長長的冷冷的醜醜的蟒啊!
……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把我驚醒了。
她已經穿好了衣服,又在地上砸瓶子。山裡很靜,瓶子破碎的聲音很刺耳。借著燭光,我看見她的嘴唇鮮血淋漓。
「你的嘴怎麼了?」我呆呆地問。
「不小心被玻璃片劃了一下。」她說。
她把最後一隻瓶子砸碎,站起來說:「咱們到山上轉一轉吧。」
我陪她一起沿著青石板路朝高處走。
那青石板路越來越窄,兩邊的樹幹越來越稠密。
她不說話,一直心事重重地朝上走,好像在趕路。
我跟在她的身後。不知道是茶水喝多了,還是恐懼,我想撒尿。
我就說:「你先走,我撒尿。」
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。
我站在一棵樹後面:「嘩—」
沒有多少尿,很快就尿完了。這時候,她已經走遠,聽不見了她的腳步聲。
跑吧!我對自己說。
在夢中,都把牙齒當武器了,還要什麼形象!還守什麼信譽!
《朋友》雜誌社的周主編放棄了形象,放棄了信譽,縮著脖子,躬著腰,在樹林中撒腿就跑,像一隻敏捷的兔子。
我跑了好半天,竟然沒看見寒妙寺,身上卻被刮了好多傷口。
一陣陰風吹過來。
我猛地想起了一句諺語:雲生從龍,風生從虎。我警覺地四下看了看。
我傻住了。前面不遠的一棵樹後,站著一個人,露出一隻耳朵,一隻眼睛,半個嘴,一隻胳膊,一隻腳。
是她!
我氣喘吁吁跑半天,她卻如此從容地擋在了我面前!
看來,她對這裡的地形地貌極其熟悉,絕不像是一個遊客,她更像一個…我想到這裡打了個寒戰。
「尿完了?」她問。
「還沒…沒…沒尿呢。」我說。
我想,今夜我是回不去了。明天能活著回去,我已經謝天謝地了。
「你打算去哪尿?」找廁所。
她笑了笑,露出另外一隻耳朵,一隻眼睛,半個嘴,一隻胳膊,一隻腳。
「我不在廁所裡尿不出來,從小就這樣。」我又說。她指了指旁邊,說:「那裡有一個廁所。」
我轉頭看去,真有一個,就低著頭匆匆走過去……
眾所周知,我就那點尿,早尿完了。
本來,我想尿得聲音大一些給她聽,可是怎麼擠也擠不出來。我實際上是在廁所裡站了片刻,然後一邊繫褲子一邊走出來。
這次,她走在我的後邊了。
遠處傳來和尚敲木魚的聲音,越敲越急。
終於爬到了山頂。風更大了。
我看到了遠方的燈火,那當然是城市,我居住的城市。其中有一盞燈就是我家的,我太太正在燈下焦急地等我回家。
回家。多麼親切的字眼!
我的眼淚差點要掉下來。男人啊,以我為戒吧!
朝下看,是黑糊糊的深淵。我不小心把一個石塊踢落下去,竟然未見回音。
她不看遠方的城市,一直看腳下。她走過來走過去,終於選定了一個位置,抬頭問我:「就在這裡,好嗎?」
「幹什麼?」
「做愛呀。」
「然後?…」
「繼續做。」
「你要幹什麼!」
「別怕,不疼的。你是我的男人,我在你身下,你會摔在我身上,不疼的。」
我驚恐萬分:「你再這樣玩,我就跑了!」
「你往哪裡跑?」
「山下。」
「跑下去多累呀,跳下去多舒服,飄飄悠悠…」
「瘋子!」
我實在受不了她了!
我覺得我要崩潰了!
我喊完「瘋子」之後,轉身像瘋子一樣朝山下跑去。
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回頭看。她沒有追上來,她還在懸崖上站立,一動不動,一雙眼睛好像正穿透茫茫黑夜,死死盯著我奔跑的腳步……
我繼續狂奔。
我奔跑的姿勢沒有多少改變,仍然像一隻兔子,一隻受驚的兔子。
我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跑下去,穿過寒妙寺的那些紅燈籠,到了山門外,鑽進自己的本田車,開起來,逃之夭夭。
一路上,我一直在想,回家怎麼對太太說。
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鐘了。
太太是個不好對付的人,她極其聰明,特別是追查桃色事件,幾乎有特異功能,破案率竟高達3%。
我精心編造了幾套謊言,都裝在口袋裡,備用。
我開車接近我家那座樓的時候,一下瞪大了眼睛—那輛奇形怪狀沒有車牌的車就停在我家樓下!
黑糊糊的車窗裡,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盯著我。
我下山之後,一路上都沒看到一輛車,更沒看到她開車超過我!
總共有多少個她?
我猛然想到了杜志的日記—沒錯,日記中那個詭秘的女人就是她,杜志就是因為她消失的!
或者換一個說法—她們總共有多少個?
我顧不上多想,下了車,幾步就衝進了通道門。
太太已經睡了,我進屋驚醒了她。
她打開夜燈,睡眼惺忪地問:「你怎麼回來這麼晚啊?」
「改軟片,很麻煩。」
「你吃飯了嗎?」
「吃了。」
「我再給你弄點宵夜吧?」
「不用,不用。」“”
老婆這一關過了,可是,我的心卻放不下來。她就在樓下。
她的臉很白,嘴很紅,眼眉下的眼窩,像屋簷下的窗子一樣黑糊糊……
我不安地從窗子朝下看了看。咦,她不見了!
「你看什麼呢?有人跟蹤你?」太太問。
「好像有個人,戴著鴨舌帽…」
電話突然響了,那聲音在深夜裡極其刺耳。
太太坐起來,一邊去拿電話一邊說:「這麼晚了,是誰呀?」
我搶先抓起了電話。
正是她。她的聲音很低—我說過我喜歡這樣的聲音,但是現在我感到恐怖了。她說:「周先生,你沒事吧?」
「沒事兒。」
「沒事就好。你睡吧,我就是不放心你。」
「好啦。」
「謝謝你來陪我…」
「好啦!」我幾乎吼了起來,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。
太太問:「誰呀?」
「是張太,還是稿子的事。」
「你怎麼這樣對總編輯說話?」她警覺地問。
「他沒完沒了!睡吧。」說完,我一頭躺到床上,用被子蒙住了腦袋。
太太察覺出我有些煩躁,沒說什麼,關掉夜燈,輕輕摟住了我。
第一次通話,她打的是我的手機,那是我私人的通訊工具。而現在,她打的竟然是我家裡的電話!這個電話屬於一個家庭,是公用的。
我感到我像電腦一樣感染病毒了。
電話突然又響了。
太太起身要接,我猛地伸手把電話線拔掉了。
太太愣愣地看著我,我有些不自然地說:「肯定是張太的。」
太太想了想,突然說:「我知道是誰。」
我的心抖了一下。
她又說:「就是那個約你出去喝茶的人。」
口袋裡的那些謊言都沒用了,我立即變得結巴了:「你…,她…」
「她剛才來了。」太太似乎很平靜。
「她進屋了?」我大驚失色。
「我不認識她,沒讓她進來。她在門外說,今晚你和她一起喝茶,不知為什麼,你突然不辭而別,她不知道你到沒到家,很不放心…」
「她還說什麼了?」
「然後,她就走了。再然後,你就回來了。」
「對不起…」
「沒什麼。不過,我覺得這女人的眼神怪怪的,你今後還是少和她打交道為好。」
我的心裡壓上了一塊磐石,不見天日了。
她還會來的!
次日,我在社區信箱裡取出《晚報》,看到這樣一個新聞:
世紀之夜,有一個女子在大覺山墜崖身亡。
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,警方至今沒有查清她的姓名、年齡、住址、職業……
法醫鑑定,她純屬自殺。
她是抱著一個塑膠模特兒一起跳下去的。那是一個男模特兒,純黑色,半個腦袋那種。
那個塑膠模特兒落在地上,依然完整,而她則摔得血肉模糊,七零八落……
我知道就是她。
我忽然有點難過,儘管我昨天還盼著她死。
剛剛跟你上過床的一個女人,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,這總讓人心裡有點不舒服。我知道她為什麼不怕懷孕了。
她摔碎了最後一隻空瓶子。
《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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