橘夜傳說

 

黑色的河流,怨氣凝聚,在秤的兩頭,良知與靈魂孰輕孰重……?

如果有一個詭異的陌生老女人,在漆黑的子夜裡突然站在你的跟前,一言不發,死魚般的眼裡彌漫著怨氣,而你又動不了,說不出話,就像夢魘一樣,全身的神經都失去了控制,你會害怕嗎?你會顫抖嗎?

這是我年輕時親身經歷的事情。

 

那一年我十八歲。那年,公社裡餓死了很多人。

但當時,誰也不知道我們公社餓死了那麼多人,上面發下來的獎狀,說我們是「農業標兵」,這張獎狀就像一個辛辣的諷刺,高高地懸在公社辦公室的牆上。書記黃世古卻很得意,天天對著這張獎狀做他的黃粱美夢。

後來,我聽說這個書記被槍斃了。

我說的這個事情,就發生在那年初冬,那時我從學校裡回來,在公社裡剛剛當上民兵。我們這裡是產橘大區,公社裡的橘子成熟後,摘下來過磅,都堆在靈江邊,準備過幾天上交到縣供銷社。為了防賊,每晚都安排兩個民兵看守。

 

最後一晚,是我和張國原負責看守,上面給我們配了兩支槍,其實是兩支只能裝一銃火藥的土鳥槍。

傍晚,太陽西斜,我們背著槍上崗去了。

靈江灘邊那塊平整的地面上,堆了一垛一垛半人高的橘子,夕陽照著,橘子通紅通紅,就像血一樣的顏色。

我和張國原坐在江灘邊上,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,這工作實在是無聊。其實,在那時,做什麼工作都覺得有些無趣。但有些人卻不那樣認為,他們做什麼都好像十分起勁,儘管第二天,可能他的老爸會變成一具餓殍,被人用木板抬到後山埋掉。

加入民兵組織的惟一好處,是不至於餓死,因為上面對民兵有特別照顧。

按理說,我應該感到幸運和感激才是,但是,當我面對黃昏裡的靈江,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。因為我的媽媽,可能到現在還沒吃上晚飯。

天暗了下來,橘子垛成了一道道黑色剪影,靈江也在冷風裡變得模糊。

 

「我去轉一圈。」張國原拄著槍站起來說道。

我點了一下頭,看著張國原在橘垛之間東轉轉、西轉轉,最後消失在橘垛後面的那片大橘林裡。

江邊就剩下我一個人。

我百無聊賴,撿著江邊的石子,一粒粒投到江裡,在遠處的黑暗中,江水發出咕咚聲,仿佛一個無形的怪獸把石子吞進了喉嚨。

那兒的水流很急,在江面上,打著大大小小的旋渦,不知道水下有什麼東西。村裡的老輩人說,那裡年年都淹死過人,在光緒年間那會兒,還把兩個出了牆的小媳婦在這兒浸了豬籠。

有人曾經看見,子夜時分,江邊上陰森森地走著一串人,他們手拉手,一聲不響地走著,但他們是沒有腳的,因為都是那些沉死在江裡邊的怨鬼。這一串人,有男的,有女的,有老人,有孩子,有清朝的,有民國的,也有現代的……

想到這兒,我突然覺得全身發寒,江水也詭異起來,那嘩嘩的流水聲,仿佛有人在我耳邊說悄悄話。

 

「國原!張國原?」我站起來叫道。

沒見回應,諾大一個橘場,就剩下孤零零的我。

此時一彎刀子般的冷月正從橘林那邊升上來,天地間一片清冷。

我只好提著土槍去找他。

橘林裡黑漆漆的,月光灑在橘子樹上,與樹葉的陰影交疊在一起,斑駁陸離。

「國原,你在嗎?」我叫了一聲。

還是沒有答應,我看到橘子林裡似乎有黑影在動。我頓時警覺起來,端起了槍,彎著腰走入林子。

走得近了,林子裡突然發出撲簌簌的響聲,從橘子樹間鑽出一個人頭來,正是張國原。


 


「你這小子,在這兒做什麼?」我收了槍,有些生氣。

張國原捂著小腹,臉色發青,擺了擺手說:「別提了,突然莫名其妙鬧肚子,也不知道晚上吃了什麼鬼東西。」

「你小子,也不吭一聲,陰沉沉的,想嚇唬我啊!」我說。

張國原笑著向我道歉,我們又回到江邊。

「我說,剛才我感到這江水好詭異,就像有人在說話似的。」我看著月下的江水說。

「你也聽過那傳說?」

「什麼傳說?」

張國原嘿嘿乾笑了幾聲,說:「沒什麼,沒什麼,沒聽過就好,沒聽過就好。」

我問他到底是什麼傳說,可他死活都不肯說了。

「真是莫名其妙。」我罵了句,也沒再追問下去。

 

守衛這一大批公社財產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,因為橘子的具體數目都是過了磅的,萬一少了,麻煩就大了。在那時,集體財產是神聖不可侵犯的,沒有批准,誰也吃不得一個橘子。因此,這一整夜,我們都得睜大眼睛盯著,不敢有任何閃失。

守了五個小時,將近午夜。那輪彎月懸在中天,更加淒白,橘子垛也變得毫無暖色,令我的感覺很不好,我總覺得它們好像一個個人頭疊著,在月光下盯著我。

「你睡一會吧,我來守著,等會兒咱輪換。」張國原提議。

「好。但是,國原,我有個不好的毛病。」

「什麼毛病?」

「夢遊!如果我夢遊病犯了,你不要怕,只要在我耳邊說句天亮了,我就醒了。」我說。

他很吃驚地看著我,好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。

 

我說這話倒並不是嚇唬他,我是真有這毛病,有一次我半夜醒來,發現自己站在家門口的水井邊。那時我做夢,夢到水井裡爬出另一個我,全身濕漉漉的。

醒來後,我傻傻地站在水井邊,心裡還在懷疑,剛才是不是真的有一個「我」從井裡爬出來了?

張國原終於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。

我在江邊挑了塊平整石頭,又找了捆稻草鋪上,躺下,蓋好備用的禦寒衣物,閉上眼睛。心裡一平靜下來,感覺就靈敏起來,四周彌漫著濃濃的橘子味道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我開始做夢,夢到江邊果然走著一串人,他們全都低著頭,像罪人,默默從我面前一個一個走過去,他們沒有腳。

 

「喂,醒醒,該你了!」張國原叫醒了我。

我揉了揉眼睛,那些人一下子全不見了,四周仍是一片蒼白的月光,張國原在我面前跺著腳呵著氣,一副很冷的樣子。

我從江石上爬起來,張國原迫不急待躺了下去。

「注意點,橘林那邊,總覺得有些不對,可是,又看不出什麼來……」他臨睡前,交待了我一句,很困惑的表情。

「有嗎?」我嘀咕了一聲,他卻呼呼睡了。

我提著土鳥槍,繞著橘子垛轉了一大圈,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。

人總是喜歡自己嚇自己。

橘子垛排得就像迷宮,大約有幾十個之多。我們公社,就指望著靠這批橘子,來申請多換些糧食過來。

 

已經過了子夜,四周靜得可怕,好像連昆蟲的叫聲都沒了。

我一時不知道,自己該幹些什麼。

這時候,我聽到了腳步聲,一連串腳步聲,跑得很急,但是我卻沒有看到人。

「是誰?」我喝道,那腳步聲停止了,又是一片死寂,比剛才還要靜。

「是誰在那兒?快出來。」我把土槍上了膛,壯起膽,循著聲音走去。

不一會兒,腳步聲又在另一邊響起,然而,當我趕過去的時候,卻一個人影都沒有。

就這樣,詭異的腳步聲時隱時現,一會兒在東,一會在西,就像和我玩起了迷藏,我始終沒有發現有人。

「國原,快,快起來,有情況!」我喊道,可是,國原在遠處睡得像只死豬,對我的叫聲根本沒反應。

 

我怔怔站在橘垛群的中間,不知如何才好,心裡極度恐慌,橘子垛只有半人高,為什麼我卻看不到這人?除非他是—

我蹲了下來,像貓一樣匍匐而行,腳步聲在一個橘垛後消失了—它就在那後面。

這下你可逃不了啦!當我小心翼翼地轉過那個橘垛,滿以為可以抓住它,可是,想不到仍然撲了個空。

這時候,我感到有人在拉我的褲腿,回頭一看,一張發黃的骷髏的臉嚇然出現在眼前,它在月光下咧著白森森的牙齒,嚇得我差點拿不住槍,我立刻把槍端起來瞄準它。

但是,當我看清楚時,才知道他並不是怪物,而是一個孩子,一個五六歲大的可憐孩子。這孩子已經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,他用一雙閃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的槍口。

剛才,他一定有意和我玩貓貓來著。

「嘻嘻!」他的嘴咧得更大了。

我把槍收了起來,還好剛才沒開槍。

 

那孩子想必已經餓了很久了,嘴裡嚼著橘瓣,汁水四濺,手中還拿著剝開的半隻橘子。

雖然是個偷橘子的孩子,但我卻生不起氣來,如果再不補充點營養,這個瘦弱到極點的孩子恐怕馬上就要死了。

「你是誰家的孩子?」我問,起了憐憫之心。

孩子看著我,臉上的神情慢慢變了,天真無邪的眼神漸漸變成了一種超出年紀的可怕的怨恨,盯得我打了個寒顫。

「你家大人呢?」我又問。

孩子不回答,扭頭嗒嗒地跑掉了,我急忙追了過去,可是,眨眼功夫,那孩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 

當我回身的時候,嚇然看見一個穿著藍衣的老女人陰森森地站在我背後,長著一張馬臉,鼻樑是歪的,就像突然從地底下悄無聲息地冒出來。她提著一隻籃子,籃子裡裝滿了橘子,那個孩子像只猴子一樣趴在她背上,他們都以同樣怨毒無比的目光盯著我,但在這怨毒的目光中,卻有著說不出的淒涼和悲哀。

這種目光仿佛具有一種魔力,我頓時感到手足麻痹,癱在了地上。

他們站在我跟前,自上而下盯著我,死死盯著我。我想喊叫,可喉嚨裡只能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音,手腳根本動不了,好像心臟要停止了跳動,血液也要停止了流動。刹那間,我有一種即將死亡的恐怖感。

這種恐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,直到今天,我一想起來,仍然感到毛骨悚然,深深顫慄。

那時我的腦裡一片空白,根本搞不清楚他們是什麼時候消失的。

因為我清醒過來的時候,張國原正在我的耳邊大喊「天亮了」。

天真的亮了!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。

「你剛才一定是夢遊了!」他笑著說,「不然一個人躺在橘垛中間幹什麼?」

我真的夢遊了嗎?

「國原,昨晚我碰見了兩個偷橘子的人。要是橘子少了,我們該怎麼辦?」我問。

「偷橘子的人?」

於是我把昨晚那事講給他聽。國原聽後,張大了嘴巴,兩隻眼珠滴溜溜轉。

「難道,那個傳說是真的?」他的臉色有些白。

「什麼傳說?」我又一次問他。

他仿佛從震怵中驚醒過來,搖了搖頭,說:「沒事,沒事,瞎傳的,你昨晚一定是在做夢。」

國原欲說還休的態度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,他好像突然變得對這個地方很害怕。

 

早早就來了供銷社的人,與公社裡的社員一起把橘子過磅後,都裝上大卡車運走了。出乎我的意料,橘子竟然一點都沒少。

我們鬆了一口氣。

一交接完畢,國原就溜得無影無蹤了。

我看著已經成了一片空地的橘場,心中困惑不已。

這其中一定有問題。我決心把這件事調查清楚。

我從小就由外婆帶著,在外地讀書,所以對村裡的人事並不大熟悉,國原不一樣,他是在這兒摸爬滾打長大的,他一定知道真相,但現在這小子跑得連個屁影都不見了。

找不到國原,我只好先從村裡的老輩人那裡入手,因為那老女人看起來大約有近五十歲的模樣,如果真是村裡人,這些老人應該很熟悉。

我碰到了國原的二伯。

「阿伯,向您打聽件事,請問村裡有沒有一個歪鼻樑的女人?很瘦小,五十歲左右,還帶著個瘦得不成人樣的小孩。」我問他。

 

國原二伯的眼裡突然閃出驚慌之色。「你問這個幹什麼?」

「您認識她?她是誰?」我對他的反應很詫異。

國原二伯連連擺手,說道:「不認識!不認識!」說完,像只弓著背的老貓一樣逃入屋內,啪的關上了門。

我吃了一個閉門羹,只得又去詢問路上遇到的其他幾個老人,他們的反應也和國原二叔相同,一聽這個問題,都躲得遠遠的,好像我是個瘟神。

我心中那個疑團越來越大,那個老女人和小孩到底是誰?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害怕?

老人不肯說,看來只有選擇比較年輕點的當地村民了。

「你打聽這個做什麼?少管點閒事!」一個中年社員聽了我的問題,有些生氣地對我說,他在公社裡擔任文書的工作。

「可是,我昨夜遇到這一老一少了!就在橘場上。」我說。

 

他聽了這話,打了個硬顫。

「你忘了他們吧,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。不要再打聽這些事,也不准再跟別的社員說。公社裡現在形勢大好,要是惹出什麼麻煩,你要負全部責任。」他用十分嚴厲的語氣對我說,神情漠然。

他說得怪嚇人的,一下子就把我後面的話全給塞了回去。

我只有答應著,心裡頭卻越來越納悶,好像在村裡,這一老一少是個禁忌,我的問題觸到了這個忌諱。

 

我覺得整個村子也詭異起來,似乎大家都在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情。

在公社食堂吃了中午飯,是蕃薯粥,薄薄的。但是這樣的伙食,在那時已經算是很好的待遇了。

我回到家,母親正坐在床邊為我納著鞋底。

我坐在她對面,默默看著她專注的模樣,她又瘦了,鬢邊又添了不少白髮。不知怎的,我突然想起那個歪鼻樑的老女人,她也是位母親吧?那個瘦孩子是她兒子?我不禁感到有些心酸。

「昨晚在守橘場過一夜,挺辛苦吧?」母親發現我在看她,停下手中的針線,抬起頭問我。

「嗯,還好,就是有點冷。對了,媽,我昨夜碰到了一件很詭異的事,有一個藍衣老女人拉著個小孩在偷橘子……

母親的手抖了一下,針刺破了她的手指,她連忙把手指伸在嘴裡吮吸著。

「媽,您沒事吧?」我連忙找來一張白粗紙為她包紮,這一針紮得還挺深,血染紅了紙。

「他們沒怎麼你吧?」母親擔心地問,似乎對手上的傷一點也不在乎。

「沒什麼,他們只是在看著我,可我那時,竟然動不了身子,就像夢魘一樣,國原說,我那時在夢遊了,可我感覺又挺真實的,不太像做夢。」

母親嗯了一聲,沒再說話。

「那個女人和小孩到底是怎麼回事?為什麼我跟別人一提起來,大家都像見了鬼一樣?」我鬱悶地問。

「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,你以後不要提她了。」母親遲疑了一下,說道。

「可我覺得,那個孩子挺可憐的,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。」我說。

母親的眼神有些黯然。

「媽,您告訴我,那個女人是誰?不然我會睡不著覺的。」我有些賭氣地說。

「孩子,聽媽的話,不要再過問這件事了,那個地方,你以後也不要去,那些是不乾淨的東西。」母親堅定地說。

 

「不乾淨的東西?媽,現在我們都是社會主義社會了,你還信那種迷信的鬼話?」

「噓!」母親打斷了我的話,「小孩子不要亂說,反正,媽說的話肯定在理。」

「你們怎麼了?幹嘛對這件事都是這種態度?如果你不說,我就坐在這裡不上工了。」我強了起來。

「你找死啊!」母親正色說道,但是,看到我一副堅定的模樣,她終於軟了下來。

「那個女人,是水生的娘。」她緩緩說道。

「水生的娘?」我吃了一驚,這個水生我知道,十多歲的孩子,很調皮。

母親點了點頭,說道:「水生的娘很怪,村裡的人都不喜歡她。」

「哦。」我若有所悟,這個老女人確實很怪。但是,心裡的疑問還是沒解決,即使村裡的人都不喜歡她,也沒必要如此諱莫如深吧?「那個小孩是誰?」

「是她的第二個兒子,叫水寶。」

「哦。」我似懂非懂。

「媽告訴你,她解放前是個跳大神的,她的媽媽也是個跳大神的巫婆。」看著我困惑的眼神,母親又說。

這下我算是有些弄明白了,但是,心裡又隱隱覺得,事情好像並不是那麼回事。

 

我還想打聽點東西,但上工的時間快到了,母親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,我只好帶著一頭朦朧的霧水去上工。

在路上,我看到了水生,聽說他綴了學,整天無所事事。現在,他正用拿著根樹條抽打著一頭吊在樹邊的黃牛,黃牛發出哞哞的叫聲,滿地亂轉。

小孩興奮地大聲叫喊。

「水生,你在那做什麼?」我叫道。

水生回頭看到了我,叛逆地瞪了我一眼,說道:「用不著你管!」

「你娘在家嗎?」我又問,我很想瞭解那個老女人的情況。

水生怔住了,然後把樹條朝我扔來。

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他大叫道,臉漲得通紅,好像我的言語侮辱了他。

我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。

「我沒有娘!沒有娘!從來沒有……」他尖聲叫著,失魂落魄般扭頭跑了,連放在壟頭的摸田螺用的箕子都沒拿回去。

我看著他的身影在遠處的草堆後面消失,好久沒回過神來。

那個老女人真有那樣壞?為什麼連她的親生兒子都不願意認她了?她到底做了什麼壞事?是偷漢子?還是因為跳大神?

「喂,這個孩子,你還是少惹他為妙,他跟他老媽一樣,陰陽怪氣的。」失蹤了一上午的張國原突然冒了出來,鬼氣森森地在我背後說道,嚇了我一跳。

 

「你跑哪去了?」我問。

張國原有些尷尬地嘿嘿笑了起來。

「快走吧,要誤工了。」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只拉著我走。

「水生他娘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我問。

張國原停了腳步,一臉惶恐的神色,在我耳邊小聲說道:「我不知道你昨晚到底是不是在夢遊,如果你真的不是在夢遊,那麼只能說明一個問題。」

「什麼問題?」我看著他。

「你遇上鬼了!」他咽了一口唾沫,說道,好像真的看到了鬼,聲音都抖了起來。

「瞎說,世上哪有什麼鬼?」我不以為然地說。

 

「你不信?我告訴你,水生他娘在一年前就死了!」張國原說了一句,就緊緊閉了口,好像說了不該說的東西,低著頭匆匆走在前面。

「死了的人?」他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澆到我頭上,讓我打了個寒顫。

「那,那個孩子呢?」我追上去問。

「也死了!」

我站住了,看著國原的背影發呆,難道我昨晚見到的,真是鬼魂?

上工時,有一夥人在偷懶,於是我們也停了下來,靠在樹下聊天。那時候就這樣,誰也不願意多幹一點。現在想起來,那年頭餓死那麼多人,真是活該。

我們幾個年輕的社員圍在一起閒談,張小貓最會說話,說社裡哪個姑娘又紅又專又漂亮,結果被人數落了一通,說他癩哈蟆想吃天鵝肉,人家早已經許配給了公社書記的兒子,哪有你的份。我在邊上打哈哈,有些心不在焉,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牽掛著我的心。

 

我把國原拉到一邊,問他:「你說說,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

「我說兄弟同志,你就別再問我了,行不?」國原急了,甩開我的手。

我越發搞不懂了,如果那個女人已經死了,他們還幹嘛這樣怕她?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,一聽到她臉色都變了,真是有點莫名其妙。

我看到水生又跑過遠處的田壟,拿著木棒追打著一隻老黃狗。

水生的父親前不久死了,死於破傷風引起的感染,聽說在死之前,他嚎叫了三天三夜。這種小傷,如果放到現在,根本是不可能丟掉性命的。

我原本以為水生還有個娘,如果國原說的是真的,那這個孩子太可憐了,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,而且性格上好像也有點問題。

那天晚上,我又做夢,夢到有人在餵我吃飯,那個人竟然是水生的娘,她渾身濕漉漉的,眼神還是那樣淒怨,讓人感覺到一種透入骨髓的深寒。

我赫然驚醒,深夜裡,村裡所有的狗正在狂吠,聽得人膽顫心驚。

我似乎感覺到,有什麼東西進到村子裡來了。

 

「媽,媽!」我摸到裡間,叫道。

母親也醒了,坐在被窩裡,一臉恐懼。

「為什麼狗叫得那麼狂?」

「是她,是她來了!」母親顫聲說。

「誰?」

「水生娘。」

我打了個顫,但是,我不信這邪,我操了門栓,吱呀打開了門。

「孩子,別去!」母親在後面叫道。

「可能有壞人,我是個民兵,不能坐視不理。」我說道,出了門。

 

母親在背後呼喊著我的名字。

村子裡黑洞洞的,好像到處是霧氣。沒有人出來,連那些平日裡很威風的人都沒出來,就我一個人。

我點亮手電筒,走進了霧氣中,向狗叫得最兇猛的方向走去。

前面看不大分明,手電筒昏黃的光在霧氣中呈朦朧狀態,好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。

我看到了一個人影,那人影異常高大,正在前面晃動。

「什麼人?」我喊道,那人影停了下來,我的心劇烈地跳著。

我向這人影慢慢走去,把手中的門栓棒捏得更緊了,整個手掌汗津津的。

可當我走近人影時,才發現這是自己的影子,投映在一堵破牆上,變了形。

 

這時,我似乎聽到背後有微弱的呼吸聲,黑暗中,有陰冷潮濕的氣息吹在我的脖子上,一股惡寒頓時襲上胸頭,在霧裡,還傳來小孩子隱隱的笑聲。可是猛然回頭,卻什麼也沒有。

全村的狗在那刹那,就像商量好似的,竟然全都不叫了,村裡死了一般的寂靜。

我仿佛面對著一個人,但卻看不到他。

恐懼終於戰勝了我的勇氣,我拖著門栓棒,急急忙忙跑回屋內,把門栓上了。

「謝天謝地,你終於安全回家了。」母親鬆了一口氣,她一直在門邊等我。

我去水缸裡舀了一勺水,咕嘟嘟全喝完了,心裡才平靜下來。

「你看到她了?」她問。

「沒有,什麼也沒看到。」我放下水勺,說。

 

「她來一次,村裡就要死一個人。」母親的眼神裡充滿恐懼。

「瞎!別聽那些人胡說,有也只是巧合。」我說道。

「是巧合就好了。」母親喃喃地說,進了裡屋。

我躺回床上,翻來覆去睡不著覺,越想越害怕,那投射在牆上的我的影子,它是怎麼出來的?因為只有在我身後的光源才會照出這樣的影子,而我的身後,根本是漆黑一片。

還有當時背後那可怕的感覺,回想起來,令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
 

第二天,天剛亮,我就起床了。

夜霧已經散去,村裡又開始雞鳴狗跳,跟平常的早晨沒什麼不同。

母親的話並沒有得到應驗,因為村裡沒有哪家死了人。

但我發現,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,雙眼浮腫,好像昨晚都沒睡好,他們肯定在極大的心理折磨下渡過了一夜。

怪不得他們都那樣怕水生娘!可是,村民們互相碰到一起,竟沒有提起昨晚的事,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,這讓我又感到十分詫異。

我去找了水生。

水生跟他奶奶住在一座破敗的房子內,屋裡非常陰暗潮濕。

水生的奶奶已經快九十歲了,乍一看上去,就像一具木乃伊,她坐在門前的長板凳上,用一雙泥水般的眼睛盯著我。

「你找誰?」她的口中吐出混濁的三個字。

「哦,水生在嗎?」我問。

 

她回頭對屋裡喊:「水生,水生,有個人找你。」

水生應聲而出,見到我,冷冷地說:「怎麼是你?我又不認識你,你來找我做什麼?」

「你不要急,我只是想和你談談。」我說。

「你怎麼說話像個老師?」

「你猜對了,我是讀師範的,以後可能會做一個老師。」我笑了笑。

「好,你等一下,我給你搬張凳子,坐著談。」他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,看樣子,這孩子只是缺少溫暖,其實心地也還是挺善良的。

他從屋裡拿出一張小竹凳遞給我,我一屁股坐下去,沒想到竹凳突然散了架,摔了我四腳朝天。

水生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彎了腰。

 

「你……」我從地上爬起來,生氣地說不出話來。

「你坐壞了我的小凳子,要賠我!」他耍賴說。

「水生,不要胡鬧了!」他奶奶在一邊看不下去,說道。

「誰叫他提起我娘。」水生喊道,敵意地看著我。

「你娘真的就不值得你尊重嗎?她可是你親生的娘啊!」我氣憤地說。

水生激動地說道:「她是個壞人,公社裡的人都這麼說,同學們都這麼說,老師也這麼說。誰都看不起我家,都罵我們是挖社會主義牆腳的賊,他們都不會理我,你又來做什麼?」

水生有些歇斯底里,罵完我,跑進屋子關上了門。我知道他內心的委屈,對他剛才的行為的憤怒也緩和下來。

 

看來,我不該來觸動孩子的傷疤。

我只有向水生的奶奶告辭。

當我剛回頭的時候,一隻枯枝般乾癟的手突然伸過來拉住了我是水生的奶奶。

「我知道你是個好人,雖然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是個壞人,但是,我可以告訴你,她不是壞人,請你相信我。」老太婆的眼裡閃動著淚花,她的手抓得很緊。

我點了點頭。

老太婆把手放開,坐回了她的長凳上,口中喃喃念著什麼。

我默默地離開水生的家,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。

 


過了兩天,公社裡剛好要整理一批文檔,因為我讀過師範學校,算是有文化的知青,所以社裡就派我一起參加整理工作。

沒想到,在那裡,我終於發現了水生娘的秘密,不,確切的說,應該是全村人的秘密。

那是一份記錄,關於確定水生娘為壞份子的記錄。記錄裡說,水生娘犯有偷竊罪,是躲在勞苦群眾中的一隻大老鼠,專偷集體財產,企圖破壞目前的大好形勢,還把她以前跳大神的經歷拉出來大做文章。

在這份記錄的最後面,嚇然列著全村每一戶人家的簽名,連我媽的名字都在上面,是她親手簽的字,還按了紅手印,同意將水生娘列為壞份子。

我還看到,在這之前,公社裡就有那麼一個壞份子的指標,想不到這個指標,或者說厄運,竟然落到了水生娘的頭上。

但是,從記錄中看,水生娘確實偷了東西,而且很多。在那時,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公家的,如果水生娘真的做過這些事情,那村裡人怪她,也是合乎情理的。

記錄裡夾著她的一張照片,有些發黃的老照片。照片上的她還挺年輕的,五官端正,根本沒有歪鼻子。

 

我回憶起那晚在橘場見到的老女人,怎麼看也跟她對不上號。難道那晚見到的不是她?

「你在看什麼?」來自鄰村的老王看到我拿著檔案發愣,湊了過來。

「哦,是這女人啊!」老王說,「聽說是個跳大神的,被定為壞份子後,沒少吃苦頭,鼻樑都被打歪了,全村的人都在她背後戳著脊樑骨罵。

去年冬天,這女人抱著她四歲的娃一起跳了河。在自殺之前,她當著全村人的面詛咒了整個村莊,大家都看著,沒有人去拉住她。奇怪的是,那女人和娃子的屍體始終沒有從江裡浮上來,有人說她可能沒死,也有人說她成了水怪,說得真是怪嚇人的。

聽說後來她真的回來過幾次,都是在深夜,每次回來,村裡就要死人,也不知是不是謠傳?」

說完,老王似乎被自己嚇住了,連忙把目光從她的照片上移開。

「你們在說什麼哪,鬼鬼祟祟的。」書記黃世古走了進來。我連忙合上檔案。

 

他提著一捆紙過來,對我說:「小李,把這堆廢記錄拿到田裡燒掉。」

我答應著,從他手裡接過那捆紙。來到附近的田野上,拆開繩子,拿出張紙點著火,然後把那紙一疊一疊扔到火堆裡。

在恍惚間,我突然看到火光裡顯出兩個人影,似乎是水生娘和她的兒子水寶,赫然嚇了一跳。當時我的手裡正拿著一張紙,準備扔入火裡。

這一遲疑間,我無意中看了一眼紙上的內容。上面赫然是水生娘的名字。這是水生娘自己寫的一份原始交待筆錄,筆跡歪歪扭扭。

上面的內容卻讓我大吃一驚。

  「……我的娃快要惡(餓)死了,我只不過偷偷拿了一塊翻熟(蕃薯)來救我的孩子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我不能眼爭爭(睜睜)看著他死啊,你們一定要相信我,我真的沒做過其它的壞市(事)。……

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,跪在了田地上。我終於明白,那晚她和那個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悲怨寒冷的眼神

 

(全篇完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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