計程車司機
聲音製作/夜 帆
故事很溫馨、很精采、有點兒長,請耐心聽完!記得戴耳機喔!
接了這輛車還不到半年,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接踵而來。
這是一輛三廂富康計程車,車號不錯:京BE50XX,北京很常見的那種。這輛車是2001年的,人家開三年了,我半年前接了過來,不過車況保養得確實不錯,自從我開了以後,從沒半路拋錨過。
第一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是有一天下雪,雪不大,是帶著冰渣的那種雨夾雪,天灰濛濛的,那天我像往常一樣,早晨7點出去的。拉了一天,晚上大約8點半左右收班,我把車停在我們社區樓下的小松樹邊,當時車身上全濺的是泥巴,輪胎上也滿是泥巴,鎖車的時候我還在想:明天又該洗車了。
可令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,我一出家門,就看見我的車乾乾淨淨的,泥巴全沒了,我奇怪地打開車門,發現就連車裡的腳墊都像是剛清理過的,不見一絲泥土,完全一個計程車「七淨」的標準模樣:車身淨、地板淨、玻璃淨、輪胎淨、座椅淨、儀表板無雜物、引擎室裡無油污。
直到現在我也猜不出這到底是誰幹的。不會是家裡人,家裡的妻兒不可能趁我睡覺的時候大半夜的出去洗車,即使洗車也不會洗的如此專業,更不會開著我的車去外面洗車,她們根本不會開車。還能有誰呢,第四班的大郭?
大郭也開富康計程車,是漁陽的,不是我們喜來福出租公司的。可他連自己的車都髒兮兮的,怎麼會幫我洗車?莫非是這小子糊裡糊塗大晚上的洗錯了車?哈哈,那太好了,可又一想,也不可能,車外面他能洗,可裡面呢?他哪有我的車鑰匙呀?
接下來更摸不著頭腦,有一天我正在保利大廈門口排隊等客,後面一個瘦高的司機從他的捷達上下來,拉開我的車門,拍著我的肩呼我「老謝」,我回頭說:我姓徐不姓謝。那瘦哥連忙道歉說認錯人了,可是又走到我的車後邊,看著我的車牌號自言自語:「這不是老謝的車麼?」我想這位兄弟也許是認識我的前任司機,不知道換人了,也就沒太在意。
還有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是我這輛車的里程表老是不準,明明頭天收車,把車鎖在社區樓下時,表上最後五位數是13201,可第二天早起一出車,居然變成 16575了,多出了300多公里,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記錯了,我這個人大剌剌,對數字這東西常常糊塗,記不太準確,就拿張紙記了幾天,可還老是也對不上。邪了!每天都多出二三百公里,我開始懷疑是表壞了,去了一趟富康特約維修中心,修理工檢查後說一切正常,公里表根本沒毛病!
令人意外的事情接二連三,一天中午我正在三環附近路上空迴,前面有輛夏利計程車前引擎蓋大開,打著雙閃燈,旁邊有個司機大姐向我招手求援。一向都說開計程車的辛苦,女司機就更不容易了。我連忙停下車問怎麼回事,司機大姐說車一下子熄火,怎麼也不能發動,好像是沒油了,向我要點兒油,我說沒問題。接過司機大姐遞過來的油桶和塑膠管,我走回自己的車前,擰開油箱蓋,把塑膠管一頭插進油箱,一頭用嘴吸了一口,然後馬上對準白色的塑膠油桶泄油。
當汽油注入油桶的時候,我發覺汽油的顏色有些不對。司機大姐也詫異:「大哥,您用的什麼汽油?怎麼那麼紅啊?」
「我一直加中石化的油,93的,很好開著呢…」我也納悶。真的奇怪,我油箱的汽油怎麼會是紅色的?我百思不解。
更離奇的還是三月份的那一天,天色漸漸暗下來,北京的黃昏更顯得灰沉沉的,視線不好。我車上坐著一個廣東佬,往機場趕,時間緊迫,從三環擁塞的車陣中好不容易「殺」出來上四環,速度一下子跳到90,過四惠橋直奔機場高速公路,一路順暢,我開在內車道,車子又快又穩,一眨眼的工夫便過了朝陽公園橋,就在這時不知怎麼我的車突然間輪胎鎖死,像是有人猛踩了急刹車,然後就是尖銳的刹車聲刺破耳膜…
等我回過神來,車已經熄火,像釘子一樣釘在路面上,我的右腳竟還踏著油門,空氣間彌漫著輪胎高速摩擦的焦味,更令我大吃一驚的是,一個渾身白灰點子,頭戴安全帽的小個子民工,就在我的車頭前,離前保險桿最多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。
小個子民工也許是剛從安全島翻越過來,被眼前的一切嚇傻了,臉色蒼白,也像釘子似的釘在那兒。
而我,也僵坐在車裡,半天沒緩過神來…,我真的沒看見那個民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,真的無法解釋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,車子怎麼一下子急停住了,我真的是一點刹車也沒踩,腳還在油門上呀!想想都嚇出一身冷汗!如果說突然輪胎鎖死是個故障,那這故障豈不是救了一條人命,那也太巧合了?
難道真是—天助我也?
(二)
不安的情緒讓我又痛苦又煩惱。聯想到這些日子的種種奇怪的事情,對這輛車,我開始產生了強烈的好奇,我打了一通我們公司楊隊長的電話,把剛才驚險的一幕,和楊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,可沒想到楊隊頗不以為然,一口咬定是我當時嚇懵了,產生了幻覺,要我多注意休息,別顧著整天沒命地掙錢拉活,迷迷糊糊的,注意身體,還要注意遵守交通規則,說到這裡,楊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,「哎,對了,徐子,交通隊的違規通知下來了,好像有你,你準備著交罰款啊!」
我連忙上報攤買了份報紙,打開一看,在違規車輛的一大串名單中,居然真的有我的車號:
車號 車型 顏色違規地點日期 時間
京BE5007 小客車紅 小街橋 2004-1-17 04:39:02
我不禁又大吃一驚,自從開計程車以來,我一直是早上七點以後才出車,晚上收車最晚不過九點、十點鐘,怎麼會在這冬日裡的凌晨四點多鐘違規呢?
難道是有人偷拷了我的計程車?冒用了我的車牌號?以前在報紙上好像見過類似的報導,我決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,不然每天被這一連串奇奇怪怪的事困擾著,根本無法塌塌實實拉活掙錢,非被搞出神經錯亂不可。對!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!
我開車直奔交通隊,問詢1月17日凌晨我車違規的確實情況,交警對電腦敲了敲說我凌晨在小街橋超速了,車速超過130邁,催我趕緊拿駕駛證,開違規通知,去銀行交罰款。
我馬上對交警表示了我對違規記錄的看法,並強烈要求警方出示我的違規證據。交警想了想說,好吧,你自己看一看雷達測速的監控錄影。
交警把我帶到另一個牆上滿是螢幕的房間,在一個鍵盤上輸入我的車號,錄影清晰地顯示了出來—一輛紅色富康計程車由遠而近,從鏡頭前劃過,螢幕右上角的監控數字飛快的往上跑,最後定格在130.2 KM/H上,嚴重超速!
又放一遍慢鏡頭,我一眼認出那就是我的車,千真萬確是我的車,不僅車牌號相同:京BE50xx,就連反光鏡底托纏著膠布,右前角有一塊硬幣大的掉漆,都一模一樣!不可能是偷拷車,的的確確是我的這輛車!我的心「咚咚咚」劇烈地跳個不停!
車的影像定在螢幕上,我請求交警把影像放大,我要看看開車的是誰?
「除了你,就是你的搭檔,還能有誰?」交警有些不耐煩,但還是給我看了,圖像一步步放大,也越來越模糊了,只看見一個大腦袋,前額頭髮稀少,有些微禿的中年人坐在駕駛室裡…,我簡直驚呆了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(三)
我開始猜想,一定是有人在半夜偷開我的車,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,令我愈加惶惶不安。晚上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,這些日子一個又一個的離奇現象,種種疑惑,種種猜想在我腦子裡打轉,使我驚訝,甚至驚恐,我決定要探個究竟。
夜已深了,等妻子和女兒都熟睡了,我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,披上件棉大衣,拿上手電筒,悄悄地下樓,朝我停車的地方走去…,我驚愕住了…車竟然不在了!
我的腦袋「嗡」的一下懵了,我的車真的不在了,每天收車我都把車停在樓下的小樹旁,可現在小樹邊空空的,只有小樹在夜風中孤零零搖曳著,不見我的車。昏暗的路燈下,樹影子在地面上來回晃動著,顯得有些陰森可怕。我的車丟了!我的車真的丟了!
等我從懵然中緩過神來,馬上想到了報警。我跌跌撞撞地跑進派出所,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值班的民警說「報案…車,車…」
民警挺和藹的,見我氣喘吁吁語無倫次的樣子,說了幾聲不要著急之類的安慰話,還給我到了碗水遞過來,讓我把話說清楚。
我就把我剛才發生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,那民警臉上雖帶著笑,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,可能對他們警察來說,機動車失竊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,司空見慣。也許是總有什麼報警電話打進來,民警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又接電話的,聽得有點分神,也許是我太心慌了,語言表達不是很清楚,每次民警接完一個電話,總是讓我「從頭說起」,好不容易聽完了我的敘述,民警又拿出一疊紙來開始做筆錄。
做筆錄一問一答。民警問我姓名、年齡、籍貫、家庭住址什麼的一大堆,我一一做答,好像我不是丟車的,而是偷車的。又問我的車號、車型、顏色、出租公司名稱之類的許多問題,我還是老老實實一一照答,最後才扯到丟車這件事上。所有細節一一問過,筆錄完了,已是黎明時分,天已濛濛發亮,我在厚厚的筆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並寫上「屬實」兩個字之後,民警讓我回家等消息,說:你相信go-vern-ment吧,我們一定會抓住偷車的犯罪嫌疑人的。
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等我走回到我家樓下時,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的這輛計程車,就停在我家樓下的小樹邊,絲毫沒有移動過的痕跡,停在每天我停車的位置,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!
我連忙又跌跌撞撞地跑進派出所,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值班的民警說:「車,車,車沒丟…」
民警上下左右仔細端詳著我的臉,好一會兒,然後輕聲說了句:「您有毛病吧…」
難道是我昨天夜裡看錯啦,我有些懷疑自己神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,這幾天休息不好,看花了眼,可又一想,不會呀!自己家的樓下再熟悉不過,怎麼能看錯地方呢?
反反復復地分析,我開始確信,一定是有人在半夜偷開我的車,我想到了錄影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大腦袋中年人,對!一定是他深夜開走了我的計程車,可這個人如果能半夜將我的車開走,為什麼又每天黎明前把車開回來呢?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,猜不出答案,但有一點可以肯定,這個人不是偷車的賊,如果是賊,我的車早就沒了…
我恍然大悟,為什麼我的里程表「不準」,每天多出二三百公里,原來是這個中年人每天午夜之後開走我的車!我的里程表很準!他每天夜裡開著我的車,行駛了二三百公里!
我不禁打了個冷戰,覺得後背有點發涼,我猜不透這個中年人是怎麼把我的車開走的?他的動機是什麼?整天我寢食不安,根本沒心思拉活掙錢,腦子裡總是若隱若現那個模模糊糊的大腦袋中年人,我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底,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,在這所有奇奇怪怪的背後,到底隱藏著什麼?
我打了一通同樣開計程車的鄰居大郭的電話,說我要借他的車用一晚上,大郭不解地說:「你自己有車幹啥不用?」
我撒了個謊說:「我車壞了,晚上恰好來了個遠房親戚,我得去西客站接人…」
(四)
我要監視我的計程車一整夜,到底看看是怎麼一回事,想到真相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大白於天下,我有些緊張,又有些興奮,不禁熱血沸騰。
我的那輛京BE-50xx紅色富康計程車安詳地停在老位置—那棵小樹旁。剛過傍晚,我就把大郭的車要了過來,在距我的車幾十米的一個漆黑角落悄悄潛伏了下來,我在車裡向我的目標望去,我車周圍的一切清清楚楚,一覽無遺。
一切準備就緒,剩下的只有耐心的等待…,夜幕一點一點地悄悄來臨,忙碌了一天的人們,都陸陸續續回到了各自的家,整個社區漸漸寂靜了下來,昏暗的路燈下,只有那棵小松樹不知疲倦地在冷冷清清的夜風中搖曳。
我死死地盯著我的車,不敢有半點兒大意。車紋風不動,在小樹下靜靜的停著。社區樓房上窗戶的燈光一個接一個熄滅了,周圍死寂一片。天上沒有月亮,也沒有星星。
深夜,我綣在黑暗裡,能聽見自己的脈搏跳動的聲音。
猛然間,我看見我那車旁邊顯現出一個人影,我緊張的像是氣喘不上來,這個人向我的車門走來,他看上去四十多歲,中等身材,稍胖,略顯背駝,走路的姿勢有些O形腿,大腦袋,前額頭髮稀少,北京人常說的卸頂的那種,穿著一身計程車司機的工作服。
我怕他看見我,把身子壓得很低。極力屏住呼吸。
是這個叫老謝的人,午夜一直在偷開我的車出去營業,事情終於開始初露端倪。這個老謝是何許人?他為什麼偷開我的車營業?從他的神態絲毫看不出鬼鬼祟祟的不安,好像那車就是他的似的,令我不解,令我疑惑,更令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,產生了一定要徹底揭開謎底的強烈欲望!
我回想起剛才老謝穿的工作服是我們公司的,斷定這個人可能是我們公司的司機,也許就是我的前任司機,起碼曾經在我們出租公司幹過。對!一定是這樣!公司楊隊長一定知道老謝這個人的,在他那裡一定能找到答案。
上午剛上班,我就把我的車開到了公司,找到了車隊楊隊長,打聽老謝這個人。我問楊隊長在我之前這輛50xx號車是不是這個老謝開的。隊長說是的。
「你們認識?你打聽他幹什麼?」楊隊有些詫異。
我說:「想和他聊聊,聽說他駕駛技術和修車技術都很好,對這輛車的狀況也熟,想找他取取經,學習學習。」我想這是我和老謝兩個人的事情,不想讓隊裡插手。
楊隊長一邊打量著我一邊說:「他現在…不開計程車了。」
「他是不是大腦袋,卸頂,四十多歲,中等個兒,有點兒胖,有點兒背駝,走路有點兒O形腿…」
只見楊隊長聽著聽著,眼睛越睜越大:「你…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昨天還見過他呢。」我說。
楊隊長急忙慌亂地從一大堆資料中翻出一張報紙,手明顯在發抖,他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問:「是他?」
「是啊。」我點點頭。
楊隊長的眼睛睜得更大了,直瞪瞪地盯著我,嘴巴張著,好半天才從喉嚨裡發出顫抖的聲音:「老謝他,他…他早死啦!」
我頓時渾身顫慄,嗓子乾得要命,感覺頭皮發涼,頭髮根都豎了起來!難道我見到—鬼了?毛骨悚然!
那是一張去年的《京華時報》,報紙的標題赫然醒目:一計程車司機昨夜於紫竹橋猝死!本報訊昨天凌晨,在紫竹院南路,一名計程車司機猝死在車內,6個多小時之後才被人發現。
在紫竹院南路一個加油站路東,一輛寫著「喜來福計程車有限公司」,車號為「京BE-50xx」的紅色富康計程車靜靜地停在那裡。汽車完好無損,只是兩個前車窗被搖了下來。一個前額頭髮略微稀少,面色發紫,臉部浮腫,已經停止呼吸的司機,雙眼圓睜,右腿仍僵硬彎曲地放在油門上,這個動作一直保持到上午10時 30分,屍體被抬上運屍車。這名司機頭部緊緊地靠在右側護欄上,車裡有散落的速食麵。
據瞭解,這名出事的司機名叫謝國成,今年45歲。經趕到現場的120急救醫生初驗,死者死因為疲勞過度誘發的心肌梗塞。現場執勤的民警表示,具體死因,得等屍體解剖後才能知道。
報紙上還登了死者的現場照片,正是老謝!我傻了,腦子懵懵的,喉嚨像像著了火,一口一口使勁地嚥著唾沫。
楊隊長和公司裡的其他人一個個用驚恐的目光直直的瞪著我,像是看一個關在瘋人院裡的病人。說實在的,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,自小接受唯物主義思想的薰陶,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鬼呀神的存在。可是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無法解釋。
我回想昨天夜裡的一幕幕,尤其是老謝擦車時的樣子,那的的確確是照片上那個叫謝國成的死者。
難道我的車裡真的在鬧鬼?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裡重複著這個懸疑,慢慢從惶恐的迷霧中脫離開來。理性的思維才漸漸地恢復在我的腦海中。不要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鬼,就是有鬼,像老謝這樣的鬼,我想也不會是很可怕的。
稍稍回過神來,我毅然暗下決心,今天晚上,一定要弄個明白,這個老謝到底是人?還是鬼?
(六)
天已漆黑,冬日的無月之夜街上冷冷清清,偶爾有人匆匆走過,轉瞬間又是一片沉寂。寒風刀子似的颼颼刮著,往我的頸後領子灌,我不禁又打了個冷顫。我徘徊在我家社區大門口的馬路對面,跺著腳,好使自己的身體在寒風中暖和些,我打算裝做乘客,坐一坐我自己的計程車,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。
為了不讓那個老謝認出我,我今天換上了許久不穿的一件黑色風衣,領子豎起來,毛線帽子把腦袋包得密密實實,戴上大白口罩,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,街上一輛空駛的計程車見我站在馬路邊,使勁靠過來,我連忙擺手拒絕,讓他快離開。
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社區門口,視線一刻也不敢偏離,那個老謝還是遲遲沒有現身,像是在和我的耐心做殊死較量…
午夜十二點,只見一輛富康計程車正緩緩地駛出社區大門,我頓時心跳加快,像是要蹦出來似的,我一眼就看出那正是我的那輛—京BE50xx!
是興奮,是緊張、惶恐,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,頓時也不冷了,只覺得自己的血在身體裡急速地流,熱遍全身。我連忙向著那輛車招手,心臟已經蹦到喉嚨了…,車裡的司機好像看見我了,穿過馬路朝我身邊貼了過來,停在了那兒,我一看那開車人,那不正是報紙上的老謝麼!
鬼!一想到這個,我禁不住心慌,甚至一閃念想到了馬上逃跑,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鉗在脖子上,有些喘不過氣來。我使勁嚥著唾沫,壓制著心中的恐懼和慌亂。
我打開車門,明顯感覺手在哆嗦。一股暖風撲面而來,隨著是一聲:「您好!」
「哎。」我定了定神,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,坐上了車。透過反光鏡再看一眼開車的人,大頭,卸頂,小眼睛,塌鼻樑,大嘴,摸樣和照片絲毫不差。真的是見了鬼了!
「請問您去哪兒?」老謝微笑著問。他沒認出我,其實我也不曉得他認識不認識我。他的笑容挺真誠的,一看就是一個實在人。不知怎的,看到面前這個老謝,我反而不太緊張了。
「去亞運村。」我隨便說了個地名,開始慢慢鎮靜下來。
「好,亞運村。」老謝重複了一下,調頭向北開。
他到底是人,還是鬼?看到老謝實實在在就坐在我的旁邊開車,我怎麼也不能把他和鬼聯想在一起。
「給您說個笑話吧,」老謝首先笑著打破了沉默:「前幾天我在西客站拉上一個外地人,我說您去哪兒,他說去首都,我說這兒不就是首都?他說你別糊弄我,這裡是北京,我要去首都。你說可樂不可樂。」他一邊說著一邊右手在空中比劃著。不時往我這邊看上一眼。
「是麼。」我應著,心情漸漸放鬆。
「最後你猜怎麼著,他要去的首都賓館。你說這位爺省了倆字兒,鬧多大誤會。幸虧他沒去太平洋百貨,要不這車還不往海邊開呀!」老謝把我逗樂了,他自己也笑了,他那一口京腔的幽默,讓人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。
「我說您把帽子、口罩摘了吧,車裡暖和,要不出去非感冒了,非典早就過去了,沒必要這麼小心翼翼的。我們車天天消毒。」老謝對著我說。
我摘下頭上的毛線帽子,口罩沒敢摘,怕他萬一認出我。好在他並沒太在意。「師傅,夜班開車蠻辛苦的!」這次我主動搶了話頭。
「可不,開車不好幹,車租太高,掙點兒錢都上繳啦。」老謝邊開車邊回答。
「您這是專幹夜班?」我開始步步進入正題。
「啊…是啊。」老謝應著。
「雙班,那也還行,」我裝做心不在焉的樣子:「白天又一個人開車,您還可以好好休息。」
「馬馬虎虎,」老謝笑著說:「我們那個搭班的,真夠懶得,確實夠懶的,我盡給他洗車啦。」
我想他說的「搭班的」一定是我,我最煩洗車了:「都不容易呀!」我居然在這個場合為自己辯解起來。就在這時,迎面有輛大卡車開著刺眼的大燈駛過來,照得駕駛室雪亮,老謝慌張起來,猛然刹車,雙臂交叉捂住了臉。
我的心驟然一緊,傳說中鬼怕見光,沒有影子。強光中我極力睜開雙眼盯著老謝,老謝身後…真的沒有影子!他真的是鬼!
幽靈,這一定是老謝的幽靈,附在車上,我渾身又開始發涼,起雞皮疙瘩!毛骨悚然!
大卡車呼嘯著錯了過去,老謝又恢復了笑嘻嘻的常態,像是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。
「是呀,開計程車,確實不容易。」老謝接著剛才話題,又一邊開車一邊講起了笑話:「那天一個人上了我的車,問我為什麼以前北京的計程車大都是黃色的,我說那時我們開車的還能掙點兒錢,所以車是豐收的顏色;那人又問:為什麼現在滿街計程車又都變成紅的了,我說當今錢不好掙了,司機苦啊,那車的紅色是司機們的血染紅的;那人又說了,聽說以後又都改成黑的啦?我說是啊,到那時我們都燒焦啦,能不黑麼!哈哈…」老謝說著自己先笑出聲來。
雖然老謝在講的是笑話,但我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,反而聽得心在顫抖。我就這麼坐者一個靈魂駕駛的計程車,由中軸路自北向南,穿過市中心,來到了亞運村附近。下一步怎麼辦,我的思緒紛亂…。老謝似乎沒有察覺出我的慌亂和不安,問:「到地方了,停哪兒您哪?」
「就這吧。」我來不及多想,說。
車子緩緩地靠路邊停了下來,老謝抬起了計價器,計價器嘎嘎地響了一陣,列印出了一張發票。
接過老謝遞過來的發票,我怎麼也看不見上面的字跡,我翻來覆去地瞧著那張發票,或者說是那張白紙條,更證實了我的判斷:老謝他不是人,一定是鬼魂。
徐子,我喚著自己的名字,難道你不敢正視現實嗎?
「先生,到了,31塊,湊個整,給30吧。」老謝說。
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,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,慢慢地把口罩摘了下來:「您是…老謝師傅吧?」
只見那老謝大驚,嘴巴大大地張著,半天也沒有合上。我的眼睛就這麼平靜地直視著他,心裡也確實平靜了許多。老謝像是好半天才把這眼前的一切反應過來,磕磕巴巴地說:「我…我…我沒嚇著你吧,徐…徐兄弟…」
果然,他早就認識我,這一點我不奇怪。
「我想你不會害我。」我說,看到老謝那慌慌張張的模樣,我不僅不再驚恐,反倒覺得好笑…鬼也怕人!
(七)
雖然是第一面,但我們彼此都有所瞭解,因此尷尬就像風中的雲,一會兒就飄散了,老謝也恢復了常態道:「我怎麼會害你呢,你是我的搭檔我怎麼會害你呢?你忘了有一天還是我救了你呢,那民工從安全島那邊跳過來你就是沒瞧見,還全速開哪,要不是我幫你跺了一腳刹車,那你今天說不定在哪呐,哈。」
「謝謝你老謝,你救了一條命,也救了我。」我真誠地說。
「是呀,生命珍貴呀!活著多好呀…」老謝感歎,看得出他的孤獨和憂傷:「你大半夜的跟著我,我知道為什麼,老哥我這就說給你聽,我現在一個人,不,應該說是一個鬼魂,也真的是好孤獨,夜裡和乘客聊上幾句,還好些,還好些,對了!有天晚上在小街橋好像我違規了,天快亮了,得往回趕,你知道鬼怕見光的,開得快了點兒,我看見監控器閃了一下,一定是給拍到相了,我這就把罰款給你…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麼夜裡老開車吧…」
看著老謝激動的樣子,我沒打斷他,只點了點頭。
「我真捨不得離開她們娘兒倆,她們娘兒倆跟著我沒享過什麼福…」老謝沉浸在回憶裡,開始講述他自己的往事—
老謝原來是北京重型機械廠的起重工。他說他們這代人最苦,孩子的時候遇上三年天災,上學的時候正趕上上山下鄉,好不容易趕上改革開放,結婚成家,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佳佳,一家人安安穩穩的,可是幾年前夫妻又雙雙下崗,生活一下子沒了著落。老謝沒什麼學歷,歲數也大了,找不到合適的工作,就開了計程車,憑著勤勞,掙些辛苦錢。老謝的老婆謝嫂在一家飯店當清潔工。夫妻倆的最大願望就是讓正在上高中的女兒佳佳考上大學,將來比她父母有出息,不再受父母那份苦和累。
佳佳在學校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,一家子雖不富裕,到也其樂融融。可是一年前的一天謝嫂突然說頭疼,以為是感冒,忍忍就過去了,後來疼得受不了,就去醫院檢查。檢查結果一出來,如晴天霹靂:腦瘤!
從那天起老謝就沒有睡過三個小時以上的覺,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,一個又一個療程下來,謝嫂不見好轉,家裡僅有的積蓄也向雪片一樣漂進了醫院,醫生會診後說只有開顱做切除手術了,手術有一定風險,當老謝在病人家屬認定書上簽字時,一向樂觀的老謝手哆嗦得寫不下自己的名字。
老謝就是在謝嫂做手術的前一天死的,當時女兒佳佳看護著昏迷的媽媽,老謝又開車出去拉活了,為了治病,家裡已經欠了好多債,車租馬上就要交,不幹不行。
這一去,就成了生離死別。老謝說當時只覺得心口一陣痛,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生與死之間的門檻只有一步,老謝凝望著夜空好久,說:「活著多好啊,只有人死了才知道,生命就那麼脆弱。真捨不得離開她們娘兒倆呀,她們娘倆跟著我沒想過什麼福的,我死了,她們娘兒倆可怎麼過…家裡還欠了好幾萬的債呐,我不幹不行啊…」
我震撼!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鬼魂呀,死了以後還要為家,為妻兒操勞,老謝師傅猝死於紫竹橋下,雙眼圓睜,那是他放心不下生病的妻子,放心不下上學的女兒,死不瞑目呀!人都累死了,可陰魂不散,還要開車養家,還債,這樣的鬼魂有什麼可嚇人的呢!看著老謝師傅那張略帶浮腫的蒼老面龐,我真的不願意承認這個面前的人是鬼魂…這是一個計程車司機的英魂!
那天夜裡,亞運村的路邊,我和老謝師傅,進行了一次人鬼間的談話,我們達成了一個由人鬼合開雙班車的協議,使一切懸疑明朗化,不再神秘兮兮的,我開白天,老謝開夜班。老謝對我很是感激,掏出錢來要給我車租,讓我一口回絕了,我開玩笑說哪聽說有鬼還交車租的,老謝說:「是啊,還是做鬼好,鬼不用交車租。」玩笑開得讓人心酸。
(八)
又是新的一天。
依舊是車輪滾滾,車潮如流。這座城市裡的計程車司機們,依舊以他們的勤勞生存著,計程車穿梭於京城的大馬路小胡同,他們忙碌著,奔波著,撐起北京的繁華…
轉眼半年多過去了,我和老謝的雙班車每天都會融入北京的車海中,無論白天還是夜晚,我們的「京BE50xx號」三廂紅色富康計程車,都在不停地奔忙,用我們辛勤的勞動,來寄託著對生活的希望。
我早上接車時,停在小樹下的車引擎還是熱的,車裡車外總是一塵不染,車身感覺愈加鮮紅如新,紅得發亮,我知道那是老謝的功勞,他把車保養得像新的一樣,而且油耗明顯地少,使我省心又省力,我從心裡感謝和敬佩這個好搭檔。
我保守著這個心中的秘密,這是我和老謝,一個人和一個鬼之間的秘密。這個秘密使我震撼終生,我從老謝那裡知道並感悟了什麼是平凡,什麼是無私,什麼是偉大!
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著,直到有一天中午,我正在機場排隊待客,突然車裡的音響自動開了,一陣雜音過後,喇叭裡傳出老謝那熟悉的聲音:
「徐子兄弟,吃了吧?老哥告訴你一件事,我今天晚上不會再開車了,以後也不會再打攪老弟了,我就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,老哥不會說什麼感謝你的話,真的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,後行李廂裡有一個紅包,就算老哥的一份心意吧,你一定要收下,不然老哥在黃泉也不會安心的。我真的開不動了,我的血燒完了…」
我猛然想起了我的車愈加鮮紅如新,想起了老謝那天說的笑話,他說計程車的顏色是用血染紅的,原來是說他自己;想起了我車油耗明顯減少,我油箱裡的汽油是紅色的。心在戰慄!我終於明白了,那原來燒的是—老謝的血!!
「老謝!老謝!你在哪?你在哪呀?老謝!」我發瘋似的喊,內心在顫抖,任眼淚如泉水般流。
喇叭裡老謝繼續平靜的說著:「兄弟,多多注意身體,活著真的好,雖然辛苦些,但能全家人在一起,平平安安的過日子,很滋潤很幸福。真的捨不得她們娘兒倆呀,孩子他媽手術很成功,孩子也爭氣,可惜我沒法兒和她們團圓了。最後還得麻煩兄弟一件事,替我去看看他們娘兒倆,把工具箱裡的那捲錄音帶給她們,留個念想。本來我們一家三口打算中秋節一塊兒開車郊遊的,現在只能在夢裡見上一面…」
我淚水禁不住地淌,眼前一片模糊…
「你是不是哭了,兄弟,這就是生活,別老是悲傷呀,兄弟以後好好把握,好好珍惜就是了,還要勇敢地面對,勇敢地承受,老爺們沒那麼多的眼淚的。老哥好久沒唱歌了,今天給你唱首歌,你湊合著聽啊…
他說風雨中,
這點痛,算什麼!
擦乾淚,
不要怕,
至少我們還有夢。
他說風雨中,
這點痛,算什麼!
擦乾淚,
不要問,為什麼…… 」
(九)
這天正值中秋,街上的人們或行色匆匆、或步履悠閒,行色匆匆的大都手提著一盒兒月餅往家趕,步履悠閒的大都是成雙成對的戀人,正在這中秋的傍晚感受著團圓的溫馨和浪漫。
費了好大的勁我才找到了老謝師傅的家。那是朝陽八里莊北里一片片排房中兩間很普通的低矮的小屋,一個瘦瘦的臉色蒼白的中年婦女請我進到屋裡—她就是老謝的老婆謝嫂。
屋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禮貌地叫了我聲叔叔,然後就按謝嫂吩咐,到裡屋做功課去了。我想她一定是老謝的女兒佳佳。謝嫂拿了把椅子讓我坐,端上茶來。
屋裡櫃子上老謝的遺像立在那兒,鏡框裡大頭、卸頂、小眼睛,塌鼻樑的老謝,大嘴微笑著,就像是剛剛講完一個笑話,意猶未盡的樣子。看著老謝的遺像,怎能不想起和老謝開雙班車的日日夜夜。
謝嫂仔細地聆聽著我和老謝的故事,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老謝的遺像,不停地抽泣,渾身顫抖著,她努力地用毛巾捂住嘴,好讓不哭出聲來,怕給隔壁的佳佳聽見。
謝嫂說,每天晚上老謝都會在夢裡來看她,問她身體怎麼樣了,聽說謝嫂手術很成功,老謝在夢裡高興得手舞足蹈,夢裡老謝說我現在忙著呢,開車掙錢呢,把錢存在咱的牡丹卡上了。
謝嫂醒來覺得事情蹊蹺,就拿著牡丹卡真的去了銀行,果然卡上的存款金額真的變多了…
[完]
日誌來源:網路鬼話連篇 校正/整理雲山客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