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相

 

 

 

如果沒有夢,睡眠和死亡在感知上是沒有區別的吧?

 可是,你怎麼知道人死了以後不會做夢呢?

咳!你又沒死過!


誰說我沒有死過?我記得,我好像死過,而且不止一次。至於為什麼死,是怎麼死的等等細節,卻忘記了。甚至,死了後是否活了過來,也忘記了。反正每個人都認為我還活著,於是我只好假裝活著。

 

我每天失眠,很難入睡,但我從來不數羊。

 

我數我的男人,從第一個開始,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數下去,數著數著就睡著了。那些男人,每一個我都全心地愛過,我和他們相識,相互吸引,然後約會,最後帶他回家或跟他回家,然後…等待他銷聲匿跡。我的第一個男人是一個準備考研究所的學生,或許不是,但他是那麼告訴我的。那時我讀大一,QQ剛剛風靡。我們通過QQ認識,然後互通電話,然後一見鍾情,最後跟他回家。那晚我在他的懷裡入睡,但醒來時卻發現他消失得無影無蹤,且從此杳無音訊。

 

我的第二個男人是個酒吧的服務生,或許他是第三個,我一直記不清楚他和那個中學老師到底誰在先誰在後,但這並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他們和我的第一個男人一樣,都在第二天銷聲匿跡。事實上,我後來的每一個男人都是如此,這令我懷疑自己在入睡後會變成一個魔鬼,把每個和我睡在一起的男人生吃活吞,就像恐怖電影裡那樣。

 

因此我恐懼睡眠,只有數男人,才能讓我勉強入睡。我一個一個地數,當漏掉某個的時候,我會從第一個開始重新數,就像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數電線杆一樣,數錯的時候我會返回去再數一遍,我數學一直不好,這導致我每天都要在下班的路上浪費很多時間。

 

可是,事實上,我的男人並不多,總共不超過8個,但我每次都數不完,每次數到第四個或第五個時,就覺得中間似乎漏掉了某一個,然後無法自已地從第一個數起,試圖去尋找那漏掉的某男。所以,嚴格來說,我並不是在數我的男人時睡著的,而是在尋找某個男人時入睡的。

 
 

我在一家健身俱樂部教一些拐瓜掠棗的女人做瑜伽,在柔美的音樂聲裡吸氣、呼氣。我經常讓她們閉著眼睛,然後觀察她們的身體,窺視她們的幸福,她們每個人都有很多對自己好、愛自己的人,我很詫異她們怎麼能心安理得地接受,她們難道不會不安嗎?在她們睜著眼睛的時候,我會從四面八方的鏡子裡數她們,一個,兩個,三個…數錯了就再數一遍。

 

這麼多年來,數數似乎是我生活裡唯一有意義的事情,我無法自已地去數我所看到的所有東西,即便如此,我依舊經常數錯。

 

上個禮拜的某天,有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瑜伽房的鏡子裡,手裡捧著一束藍紫色的花,星星點點,煞是好看。當我轉身去看時,那男人已經不見了,鮮花無辜地躺在地上,有個學員嗲聲嗲氣地尖叫:「天吶,太浪漫了!是勿忘我!」

 

當時我心裡一沉,似乎有什麼東西刺痛了我的大腦,於是扔下學員們,抱起那束鮮花追到大廳,卻不見那男人的身影。一枚卡片從花束裡掉落:

 

「相傳中世紀的歐洲有一位英俊的騎士熱戀著一位美麗的少女。有一天,他們共騎了一匹馬,沿著海岸崎嶇的山間小道遊玩。忽然少女看見懸崖上開著一朵無名小花,喜歡至極。騎士為了博得戀人的歡心,欣然下馬去攀登懸崖,卻不幸失足,墜入大海,但手中仍緊握那一朵花。在即將淹死的那一刻,騎士喊道:勿忘我!。」

 

當時,我捧著那束藍紫色的小花,竟站在俱樂部的大廳裡如癡如醉地數了起來,數每一朵花,數每一朵花上的每一片花瓣,數到出神入化,渾然忘我,數得每個人都目瞪口呆。

 

直到劉旻聞訊趕來。

 

劉旻是我某個女性朋友的未婚夫的同學的朋友,到底怎麼結識的,早已忘記,也懶得去想。他是心理系博士班的學生,當得知我患有強迫性計數心理疾病,卻又以死相抵不去看心理醫生後,就把我當成了課題來研究。

 

他關心我的一切,飲食起居,興趣愛好,身體健康的變化和情緒的波動…我討厭別人對我好,但劉旻例外,因為他關心我,就像關心實驗室裡的小白鼠。

 
 

 

我確信,我的生活裡沒有浪漫到能送花給我的男人,更沒有愛我愛到可以付出生命的男人,我的生命裡根本沒有騎士。

 

沒錯,我確實愛過那麼幾個男人,但他們似乎從未真正愛過我,到了後來,我也就懶得愛他們了。現在的我,只和那些不愛我的人交往。我和他們的關係總是在上床後結束,我從未在他們身上得到過真正的快樂。每次和不同的他們戀愛,我都顯得歇斯底里,似乎在努力填補什麼,或者在苦苦尋找什麼,又或者在竭力證明什麼。有時候我懷疑自己的整個身體就是空的,沒心沒肺,裡面填滿了爛棉花的布偶,就像地攤上的劣質洋娃娃。

 

又或者,我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死了,現在不過是在假裝活著—為了所有那些認為我還活著的人。

 

可是今天我卻收到了一束勿忘我,送花的人說騎士曾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。此刻,這束沾著騎士鮮血的花正端坐在窗台上搖頭晃腦,就像鄉下小保姆穿的藍花襯衣,處處透著小家子氣。我搞不懂它們的來意,只好又去數它們的數量。一朵,兩朵,三朵…每當它們隨風搖擺的時候,我就不得不重新數一遍,倘若不是肚子餓了,我想我會數到天荒地老亦不知厭倦。

 

這個晚上,「數男人催眠術」第一次失效了,我甚至沒有辦法從1數到2。只要我閉上眼睛,那藍紫色的星星點點就在眼前搖來搖去,令人頭暈目眩。好不容易挨到略有睡意時,腦袋「嗡」地一聲仿若被邪靈入侵,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入心臟。我努力睜開眼睛,看到那束「勿忘我」真的成了襯衣的點綴,襯衣的主人壓在我的身上,令我無法呼吸。我堅信這不是夢,因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厚厚的嘴唇、肉肉的瞇瞇眼。不僅如此,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鹹鹹的、濕熱的味道。

 

第二天早晨,我檢查了門鎖、窗戶,確定沒有外人來過的痕跡,窗台上那束藍色小花在陽光下微微搖擺,表現出一種欲蓋彌彰的無辜,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扔進了垃圾桶。

 

顯然它們對垃圾桶這個「歸宿」並不滿意,於是繼續夜夜帶著它們的主人來騷擾我。每次睡意將至未至時,它們就會出現在窗台上,冷冷地望著它們的主人折磨我的靈魂,欣賞著我那一聲聲聲嘶力竭地呐喊。

 

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懼睡眠。為了擺脫這一切,我帶了個並不熟識的男人回家。那個晚上,他假裝溫柔地望著我,我也假裝溫柔地望著他,我們一起買菜、做飯、燭光晚餐,然後在曖昧的音樂裡相擁起舞。可到了深夜,那個男人竟突然變成了瞎子、聾子。當那可惡的藍花襯衣再次來襲時,他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在迷迷糊糊中,我看到他在夢裡翻了個身,輕輕擁住我,然後突然地驚醒,直愣愣地坐起來,驚恐地望著我,最後逃命一般離開。

 

第二個晚上我帶回來的男人,依舊如此。

 
 

 

對於我主動打電話向他求助,劉旻很高興,他認為這是對我展開正式治療的良好時機。面對他暗藏在眼睛裡的那份興奮,我慘烈地笑笑,不知該從何說起。讓一個堅信唯物主義的醫生相信我的遇鬼經歷恐怕比登天還難。他們這些所謂的心理醫生和準心理醫生,總是自以為是的把所有人的異常感知歸咎為幻覺,精神病人出現幻覺是正常的—他們經常這麼說。

 

果然,和我想像地一樣,聽完我的描述,劉旻淡淡地笑了笑,說:「你認為你遇到了鬼,是嗎?」

 

「是。」

 

「你最近還一直失眠,睡眠品質不好吧?」

 

「是。」

 

「那是夢魘。」他輕描淡寫地說:「多數人都經歷過,精神焦慮或疲憊的人尤其頻繁。夢魘的時候會出現幻覺,這很正常。」

 

「可是每天晚上都是相同的幻覺,這正常嗎?」我就知道他會拿一個所謂科學的解釋來敷衍我。

 

劉旻意味深長地問:「是那束勿忘我刺激了你嗎?你是不是在努力忘記某個人?」

 

我是不是在努力忘記某個人?我真的不知道,這些年來我的記憶一直很混亂,我只知道我喜歡數數。

 

一二三四五,上山打老虎;

 

一二三四五六七,我的朋友在哪裡?

 

「你介意…讓我的導師給你做一次催眠嗎?或許那能讓你擺脫這個夢魘…」

 

我愣愣地望著他,心裡充滿了擔憂。催眠,意味著我把自己的整個身體和靈魂交付給了另外一個人。

 

「我考慮考慮…」說完這句話,我頓然覺得倉皇失措,然後以俱樂部有課為理由,落荒而逃。走的時候,劉旻送給我一些有鎮定作用的藥,說可以輔助睡眠。

 

「放鬆—吸氣—呼氣—」我心不在焉地給女人們上課,緊緊閉著眼睛,克制著自己不去數她們。或許不數數的時候,我會想點什麼有用的東西。

 

「平躺到墊子上—放鬆—讓心靈保持平靜—吸—氣,呼—氣—」劉旻的藥未免太有效了,讓我隨時隨地都有睡覺的衝動…

 

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,發現學員們圍著我,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。看到我醒來,她們尖叫著後退幾步,然後一哄而散。

 

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練功房,但,練功房的鏡子卻不空蕩,透過鏡子,我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口,襯衣上印著藍紫色的勿忘我,可當我轉過身時,他再次如幽靈般不見了。

 

因了這次上課的小小事故,我被俱樂部毫不留情地辭退了,人事部那個邋邋遢遢的女人說:「不是我們絕情硬要因為這麼點小失誤趕你走,而是沒有學員再願意上你的課了!」

 

「為什麼?」

 

「你問她們去!」邋遢女人雙臂抱胸,小心翼翼地後退了一步,和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。

 

我問她們?!她們見了我就逃之夭夭,我亦懶得追,隨她們去吧!

 

但從這以後,「勿忘我男人」就不僅僅是出現在我的夢魘裡了,他光明正大地滲透在我的生活裡。他陰魂不散,潛伏在我的周圍,在我沖掉臉上的洗面乳睜開眼睛的瞬間出現在鏡子裡;在我數電線杆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餘光裡;在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蕩時出現在人群裡。

 

他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出現,又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間消失。我總能捕捉到他的影子,卻找不到他的人。

 

當然,他或許不是人。

 

終於,我決定接受催眠。

 

 

 

劉旻的導師是個慈祥的老頭,眼神溫柔和善,說話的聲音低低的,讓人覺得安全可靠。他看看我,就像在看一個結識多年的老朋友,繼而,他問劉旻:「這就是你經常跟我提起的那個女孩?」

 

劉旻有些羞赧地點點頭:「嗯。希望您幫幫她。」

 

老人微笑著點點頭,很自信地說:「信不過別人,還信不過我麼?!」

 

事實告訴我們,過於自信不是一件好事。

 

當我從那個舒適柔軟的大椅子上醒來時,發現劉旻的導師和之前判若兩人,僅僅是2個小時,他就變得那麼焦慮和不安,之前的自信一掃而光。

 

他望著我,緊張地後退了幾步,嘴唇和手指一併顫抖著,眼睛裡充滿了恐懼,喃喃著:「你還活著…」

 

「難道我沒活著?!」

 

「不是…」老人說:「你先在這裡休息一下。」說完這些,他就急匆匆地拉著劉旻進了另一間小屋,直到一個小時後才出來。

 

而劉旻顯然在這一個小時裡感染了他的導師的恐懼。

 

「到底怎麼了?!」他們越是如此,我越是想要知道。

 

起初,他們在對我在催眠過程中發生的一切支支吾吾吞吞吐吐,在我的一再追問一下,劉旻才含糊其辭地說:「對你的催眠好像失敗了…」

 

「好像?!什麼意思?」

 

「你在催眠過程中什麼都沒說,什麼都沒做…」

 

「我還是不懂……」

 

劉旻咽了口吐沫,眼睛裡充斥著恐懼,很艱難地說:「被催眠了的你就像個死人…」

 

死人!

 

是了,我早就說過,我死過;我早就說過,我死後,或許就根本沒再活過來。

 

離開劉旻導師的工作室時,我聽到那個老頭一直在喃喃自語:「太詭異了!太可怕了!太不可思議了…」

 

我茫然地站在馬路邊,望著那一輛輛飛馳而過的汽車。

 

一個男人挽著女人經過我身旁,突然停了下來,張大了嘴巴,指著我:「你…你…你怎麼…」

 

「我怎麼?!」我緩緩轉過身,任憑長髮垂到臉前。我想我這樣子大抵和恐怖片裡的女鬼有幾分相似,那男人尖叫一聲,拋下一臉疑惑的女人,逃命般淹沒在人群裡。

 

哦,我記起了他—一我的初戀,那個在和我一夜濃情之後銷聲匿跡的在讀研究所的研究生。

 

他在跑什麼?難道我真的會在夜裡吃人麼?!

 

管他呢!我繼續面對著馬路,開始數汽車。一輛,兩輛,三輛,那個厚嘴唇的男人站在馬路對面微笑;四輛,五輛,六輛,那個厚嘴唇的男人不見了;七輛,八輛,九輛,他又出現了,手裡捧著藍紫色的小花。

 

他就那樣站在馬路對面,躲在一輛輛呼嘯而過的汽車後面,在尖厲的喇叭聲裡,時隱時現。

 

他是誰?

 

他要做什麼?

 

他微微笑著,突然躺到了馬路中間,半張著嘴,半張著眼睛,那些汽車卻對他視而不見。

 

「喂!喂!喂!你!」我衝過去,馬路上的喇叭聲更加尖銳了,胳膊被身後的人死死拽住,好痛。

 

是劉旻。

 

劉旻額頭冒著汗珠:「別想不開。」

 

「我沒有想不開!」我指著馬路中間:「是那個人要想不開…」我的聲音嘎然而止,因為那個厚嘴唇的男人又不見了。

 

劉旻輕輕抱住我,在人頭鑽動的街頭,低低地在我耳邊說:「別怕,就算你入眠後是那樣的,我也不會放棄你…」

 

「我入眠後是怎樣的?!」

 
 

 

我入眠後是怎樣的?

 

我買了攝影機安裝在床頭,我必須知道這在無數徹夜難眠的晚上到底發生了,我必須知道是什麼嚇跑了那些我曾愛過的男人,我必須知道是什麼令我的學員們感到驚恐,我必須知道,我究竟為什麼讓那個心理學的老專家都望而卻步。

 

倘若我真的會在睡覺時蛻變,那麼我必須知道我到底蛻變成了什麼東西。

 

我坐在電腦前,看到昨夜的自己不安地躺在床上,眼皮不停地眨動,口中念念有詞—我在努力數自己的男人。

 

數著數著,我疲憊地翻了個身,又恢復了原來平躺的姿勢。這時,我的嘴唇不動了,手掌略略的鬆了下來,我知道我快睡著了。

 

但是毫無預兆地,我睜開了眼睛,眼球被兩片眼皮包裹著,暗淡無光,就像鉆板上的死魚。我看到自己半張著眼睛半張著嘴,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仿若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。

 

我尖叫著從電腦椅上跳起來,桌上的咖啡杯嘩啦啦地摔了個粉碎。這恐怖的睡相令我想起了一個人,一個死了十年的人。

 

我的睡相,竟和他的死相一模一樣。

 

他死的時候,就如睡著時的我一般,半張眼睛半張著嘴,怎麼也合不上。

 

死不瞑目。

 
 

 

記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蜂擁而入—李藍藍死不瞑目。

 

李藍藍是個聾啞人,不能聽、不能說、不認字,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弱智。

 

那個時候我讀高二,他幫著他母親在附近的菜市場上賣魚,身上終年充斥著鹹鹹的、濕熱的味道。附近的孩子們總是欺負他,捉弄他,除了我。

 

其實我並未刻意地對他好,只是給他最基本的尊重,只是在買魚的時候對他微笑,只是在別人欺負他時說了一句公道話,僅此而已。

 

僅此而已,就令他對我感恩戴德,死心塌地。他會在雨天守候在學校門口,羞赧地扔給我一把雨傘轉身就跑;他會在我買魚時幫我選一條最大最好的但不多收一分錢;他會在我遭遇小地痞糾纏時挺身而出,卻落得自己傷痕累累。

 

我討厭他這份「知恩圖報」,討厭他對我好。因為他對我的好,令我有了一個噁心的綽號—啞巴媳婦。我開始躲避他,疏遠他,甚至加入羞辱他的行列。但他不知悔改,臉上依舊掛著那招牌式的乾淨笑容,對我忠心不二。他就像童話裡的騎士,永遠都死心塌地得守護著自己的公主。

 

那時我情竇初開,對浪漫的愛情充滿了期待。我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,躲在被窩裡偷偷看瓊瑤,看席絹,看于晴,為裡面的主角開心、哭泣。我渴望邂逅一個王子般的男人,把我捧在手心裡,獻上一個情意綿綿的吻,度過一個驚天動地的晚上。

 

李藍藍倒是把我捧在手心裡了,但他決不是王子,而是惡魔。每當我躺在床上臆想著那些美麗的邂逅時,他的臉就會毫無防備地冒出來。他那厚厚的嘴唇、肉肉的瞇瞇眼就像一把大斧,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夢想敲了粉碎。

 

終於,在我已經忍無可忍的某天,我把他約了出來,指了指花店,又指了指我,手忙腳亂地比劃著告訴他:傍晚的時候帶上一束花,到附近的公園開始我們真正的約會。

 

李藍藍明白了我的意思後,臉一下子漲了通紅,就像熱鍋裡的癩蛤蟆。他一邊受寵若驚地擺著手表示他不敢奢望和我戀愛,一邊又欣喜若狂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鈔票。

 

傍晚,李藍藍來了,我原以為他會送玫瑰,但結果卻令人失望。他大抵是想模仿電視上那些瀟灑的花花公子,穿著印著藍紫色小花的襯衣,手裡捧著一束小氣的藍色小花,這令他看起來不倫不類,小丑一般。

 

我對他擠出一絲微笑,不情願地接過花。花裡有張卡片,卡片上歪歪扭扭地寫著:「為了你,我最近一直在努力學寫字。花店老闆說這束花叫做勿忘我,傳說一個騎士為了採下它獻給心愛的姑娘而付出了生命。我不指望你會喜歡我,但我希望能夠成為你生命裡的騎士,守護你,並願意為你現出生命。我只希望,你不要把我從身邊趕走,就算死我也不會離開你。」

 

我握著卡片,愣愣地望著憨笑著、傻乎乎的啞巴,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,那一刻的李藍藍在我眼裡變得無比英俊,就像一個真正的王子。我忘情地抱住他,像小說裡寫的那樣,踮起腳尖,輕輕吻他,全然忘記這次約會的真正的目的—惡毒的目的。

 

這時,大人們出現了。男人們把他扯到一邊,女人們則慌亂得替我穿好衣服。

 

他先是慌亂著,繼而冷靜了下來,任憑男人們的拳頭和皮鞋落在他的身上。他一聲不吭,一直靜靜地望著我,眼睛裡充滿了乞求,乞求我為他說一句公道話,那乞求的眼神一直持續到他奄奄一息,直到鮮血染紅了那束藍色的小花。可我不敢說,說了我就是壞女孩,說了我就變成名副其實的「啞巴媳婦」,於是我只是低著頭數著那束花,一朵,兩朵,三朵…

 

其實女孩只要說一句:「不要」,騎士就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;其實我只要說一句:「不要」,李藍藍就不必死。

 

但「其實」是馬後炮,騎士死了,李藍藍也死了。

 

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,半張著嘴,半張著眼睛,怎麼也合不上。

 

  

現在,我終於明白自己每天晚上都漏數的那個男人是誰了。李藍藍說話算數,他就算死也沒有離開我,即便是我通過不停地數數也不能把他趕走。每當我睡著時,他就會出現,用他的死相,來嚇走我身邊的每一個男人。

 

十年後的今天,他大抵終於無法忍受我對他的刻意忘記,於是他來了,手裡捧著那束勿忘我,身上帶著腥腥的鹹。

 

憶起了這一切,我竟再也沒有了數數的欲望,因為我無論怎麼強迫自己去數數,數電線杆、數樹葉、甚至數地上揚起的微塵,可無論如何,都無法擺脫他那張醜陋的臉。李藍藍塵封的冤魂終於打破了封印,他肆無忌憚地侵入我的生活,他無處不在。

 

比如現在,他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劉旻的臉上。

 

劉旻咧著厚厚的嘴唇:「找到了你強迫症的病因,你的症狀果然好了。」

 

劉旻瞇著肉肉眼:「你現在還討厭別人對你好嗎?」

 

劉旻咽了口吐沫:「那麼,我可以繼續對你好嗎?」

 

我甩甩頭:「不可以!」

 

「為什麼?為什麼?!」

 

「你會死!對我好的人都會死!」

 

「我不怕!」劉旻固執地說:「從我第一眼看到你,就喜歡上你了。對於你,我什麼都不在乎,有心理疾病也好,有著怎樣不堪的過去也好,我都不在乎!以前,你說你討厭別人對你好,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,從一個醫生的角度去關心你。可是現在你的強迫症不是好了嗎?為什麼還是不肯接受別人對你的愛呢!」

 

「因為李藍藍的鬼魂會附在你身上…」我顫抖著閉上眼睛,於是李藍藍的臉就從劉旻的臉上跳到我眼皮裡,我數他臉上的雀斑,一粒,兩粒,三粒…

 

劉旻歎口氣:「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…」

 

「有。」我堅定地說:「它剛才還附在你身上。」

 

「為了你,為了我們,我必須帶你去接受正規的治療!你明天早晨收拾好東西在家等我!」劉旻的語氣裡,有某種焦躁,卻又堅定十足。

 

「你會死的。被李藍藍的冤魂殺死。」我絕望地說。

 
 

 

劉旻真的死了,但和李藍藍無關,我害的。

 

請你相信我,我真的不捨得他死,我是被李藍藍附身的,真的。

 

那天早晨,劉旻連拉帶扯地牽著我下樓,他左手提著我的衣物,右手緊緊握著我的胳膊,嘴裡連哄帶騙軟硬兼施不停地嘮叨,我知道他這麼做是對我好,可不知為何心底的厭煩越漲越高。

 

我們彆彆扭扭地走到四樓時,看到3樓正在裝修,電鋸錘子吱吱啦啦叮叮咣咣,一塊釘滿釘子的木板被裝修工人甩到門外。劉旻轉頭對我說:「呆會兒路過那裡時小心點兒。」

 

「嗯。」我點點頭,然後對他微微一笑,掙脫他的右手,然後輕輕地一推,他就死了。

 

當時李藍藍在我眼皮裡笑了起來,我也跟著笑。確實有點好笑,你說劉旻怎麼那麼搞笑?樓梯轉彎的地方那麼大的空地他不去,偏偏連滾帶爬地撲在那釘木板上,整個腦袋都紮得跟馬蜂窩似的,鮮血跟噴泉口一樣,嘩嘩地往外冒,多好玩。

 

李藍藍是因為打心眼兒裡對我好才死的,所以倘若別人對我好卻沒有死,那對李藍藍太不公平了,不是麼?!

 

 

 

沒有人懷疑劉旻的死和我有所牽連,所以我依然茫然地活著。

 

我換了一家健身俱樂部,依舊教那些拐瓜掠棗的女人們練瑜珈。

 

我依舊在下班的路上數電線杆,在睡不著的夜晚數我愛過的男人,我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是個啞巴,第二個是某個在讀的研究生…我愛過的男人並不多,總共不超過9個,但我每次都數不完,每次數到第四個或第五個時,就覺得中間似乎漏掉了某個,然後無法遏止地從第一個數起,試圖去尋找那漏掉的某男。所以,嚴格來說,我並不是在數我的男人時睡著的,而是在尋找某個男人時入睡的。

 

某個下午,我早早地來到練功房,距離開課還有半個小時,於是我百無聊賴地拿起一份報紙,一行一行數上面的字。那報導裡有篇小豆腐塊,說是某心理系博士班的導師最近走火入魔,非說人類像「冬蟲夏草」一樣存在第二種生命狀態:白天是活人,晚上睡著後就變成死人。那個導師還自稱曾親眼看到過這樣的人。

 

咳,無聊。我翻到另一頁,數裡面小廣告的數量,正數得高興呢,卻突然被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打斷:「教練,我是今天新來的,以前在別的俱樂部練過,所以請您放心,我一定能跟上進度。」

 

我抬起頭,和那嗲聲嗲氣的女孩同時尖叫了起來。

 

我尖叫是因為看到了她身旁的男人,穿著藍紫色小花的襯衣,揚著厚厚的嘴唇。而那女孩到底在尖叫什麼就顯而易見了。

 

當時她死死抱著男人的胳膊,用嗲到發麻的聲音叫著:「天哪!她怎麼陰魂不散啊!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瑜伽教練!就是睡著了跟死人一樣沒有呼吸的那個!你還記得嗎?我跟你說過的,當時我們都嚇傻了,明明沒有呼吸了卻突然醒了,我還以為詐屍了呢!對了!上次你送到瑜伽房那束勿忘我,也是她搶的。我都沒好意思說她,還真以為自己多漂亮呢,是個男人送來的花都以為是送給她的…」

 

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遠,我愣愣地站在瑜伽房裡,突然笑了。

 

笑得很大聲,因為昨天晚上,我又成功嚇跑了一個男人。

 

那個男人後來是這麼對別人說的:「睡到半夜,我突然醒來,看到她以七扭八歪的姿勢爬在床上,臉埋在枕頭裡。我覺得她這樣睡肯定不舒服,就想幫她翻過身。誰知道她全身僵硬、冰涼。等我翻過來一看,原來她已經死了,表情都扭曲了,好像腦袋上扎了許多釘子一樣…」

 

是的,就像一開始說的那樣,我死過,且不止一次。

 

  

 哦,對了。

我數了數,我用8744個字來告訴你們關於我的故事,應該數對了,不信你數數。

 

 

 

【完】

 

日誌來源:網路         校正/整理   夜帆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000

 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鬼故事 魅影山莊 夢境
    全站熱搜

    雲山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